高山仰止——怀念刘绪先生在姚河塬的日子

作者：陈珂尧

刘绪先生是考古界公认的“北大考古系‘第一好人’”，虚怀若谷，德高望重。第一次听先生讲课是在2013年的北大考古夏令营，先生的“‘误入’此路，坚守此生”成为营员们共同的座右铭，也坚定了我考取北大考古的愿望。2018年暑假，我在宁夏彭阳姚河塬遗址参加了第一次田野考古实习，刘先生曾在工地住了一段时间，白天在工地悉心指导，晚上还继续为同学们讲座授课，先生矢精矢专、诲人不倦的学术精神深深感染着考古工地的每一个人。

刘绪先生是2018年8月初来到姚河塬遗址发掘现场，先生背着书包，满面笑容走进考古队驻地，俨然如一位和蔼可亲的家里长辈。考古领队马强安排先生在彭阳县城里的宾馆住宿，但被先生婉言谢绝，先生执意要跟同学们吃住在一起，我们顿时被先生的平易近人所打动，一股暖流涌上我们每一个人的心头。

刘绪先生第二天一大早就跟我们队员一起，坐着“小皮卡”去了工地，在发掘现场，先生耐心地为每一位队员指导各自在田野考古发掘过程中所遇到的问题，手把手教像我一样的初学者如何判断地层、如何刮面寻找遗迹的边界等等。先生对姚河塬遗址新发现的铸铜作坊区非常感兴趣，在作坊区的探方边，逐一为队员们讲解刚刚出土的陶范、模、芯等铸铜遗物。8月份的六盘山区天气炎热，先生却一点也不觉得疲惫，耐心地走遍了工地的每一个角落，对姚河塬的考古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与大力支持。

2018年8月8日，刘绪先生在姚河塬铸铜作坊区发掘现场观摩出土的陶范

当晚，先生趁热打铁，为驻地的考古队员们讲授了一场题为《关于姚河塬商周遗址》的讲座，从遗址时代、地域、文化归属、遗址等级、文化因素、族属等诸多方面分析了姚河塬遗址的重大学术意义，并提出了一些值得继续探讨的问题。刘先生认为发现于西周王朝最西北边界的姚河塬遗址是一处等级极高的遗址，主要体现在墓葬方面发现了两座带墓道的甲字形大墓，对比全国西周考古已有的发现，是属于诸侯级别的墓葬，埋葬的是很高规格的人物。铸铜作坊属于当时的高等级手工业门类，过去认为都是在都城铸造青铜器，侧面也印证了姚河塬遗址等级高。姚河塬城址是一个重要的发现，以往的西周考古并没有发现几座城址，丰镐、成周还没有发现城墙。

遗物方面，甲骨文是一个重要的发现，梳理了目前西周甲骨文大约10处出土地点，部分地点尚存疑。原始瓷，中原地区最早出土于二里头遗址，之后商代遗址陆续出土，西周时期原始瓷的出土数量增多。原始瓷最集中的出土地是东南沿海地区，诸如土墩墓等，总体而言，中原地区出土的数量较少，姚河塬遗址出土的原始瓷是目前最西北的发现地。陶器方面文化因素略为复杂，有典型的商文化陶器，如商式簋、无实足根鬲等。有典型周文化因素陶器，与关中地区同类器物一致，姚河塬联裆鬲、陶罐、陶簋的比例较高。本地因素陶器，诸如夹砂红褐色、口沿外有附加堆纹、做工粗糙，属寺洼文化遗物。

谈及姚河塬遗址高等级墓葬区的族属，先生指出姚河塬墓地均有腰坑殉狗的葬俗，姬姓周人无腰坑传统，考古上已发掘的西周时期姬姓诸侯墓葬，均无腰坑。本地（西土集团）无腰坑传统，碾子坡有一座墓葬墓主腿部有一坑，未发现殉狗，尚存疑。可见腰坑殉狗非姚河塬本地传统，而是因西周分封制，周王授民授疆土，有可能将东方人群迁到了姚河塬居住，当属于殷遗民人群。先生并讲授了郭宝钧先生发掘浚县辛村卫侯墓地，第一次通过腰坑殉狗这一文化现象辨识殷遗民群体及腰坑殉狗在其他地区的发现情况。

最后，先生指出，姚河塬各功能区的选址极为精妙，铸铜作坊与居址有一定距离，是为了防止失火。而大墓建在高处，可能是为了防水，即“下不积泉”。从姚河塬出土的陶器也可以明显看出该地区人群的复杂性，兼具周文化因素、商文化因素、本地因素、寺洼文化因素等，在葬俗上有腰坑殉狗等商文化因素，综合判断可知姚河塬在西周早期到西周中期，周王室可能派殷遗民来管理这一地区。从姚河塬遗址区发现的两座带墓道大墓、铸铜作坊、城、甲骨文、原始瓷、陶器等等方面，无一不显示出姚河塬大墓墓主人高贵的族属——相当于诸侯的等级。

2018年8月8日，刘绪先生给姚河塬考古队队员讲授《关于姚河塬商周遗址》的讲座

刘绪先生《关于姚河塬商周遗址》的讲座笔记（陈珂尧记录）

先生讲罢姚河塬的学术意义，开始给我们分享学术史，不知不觉聊到了深夜十一点多，队友们受益匪浅。那一天，如今回味起来，是如此的充实，先生严谨务实的学术态度和春风化雨般的谆谆教诲深深地镌刻在我们每一个人心中。第二天一早，先生给我们每一个人签了名或写了寄语，也鼓励我们学业精进、勇攀高峰，之后我们主动向先生提出合影，先生欣然接受，我们每一个人都将这张照片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内心都觉得无比的荣幸。

刘绪先生给学生的签名（陈珂尧提供）

2018年8月9日，刘绪先生与姚河塬考古队队员合影

此后，刘绪先生在多个学术场合不断宣传、推广姚河塬的重大学术价值与意义，并在其专著《夏商周考古》中浓墨重彩介绍姚河塬遗址：“彭阳属固原所辖，位于六盘山东麓。姚河塬遗址发现有城址、墓地和手工业作坊，时代属西周早中期。其中墓地中有两座'甲'字形大墓，相当于诸侯级别，还有一些中小型墓葬以及属于大墓的车马坑、马坑和祭祀坑。几乎所有墓葬都有腰坑及殉狗。手工业作坊已发现的有铸铜与制陶作坊。此外，墓地内还发现有多块甲骨文。城址、大墓、铸铜作坊和甲骨文均属于西周早期。依现有的考古发现，同时具有这几项发现的西周遗址，即使在周王朝统治的腹心地区也难得找到。可见姚河塬遗址的发现多么重要。”（刘绪《夏商周考古》山西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127页）

《夏商周考古》是先生2019年在山西大学开设的“夏商周考古”专题讲座讲稿的基础上整理而成，也是刘绪先生毕生对三代考古研究的心血之作，其中不乏对新旧材料的总结，为日后夏商周考古的研究提供了清晰的框架与思路。先生对商文化、西周疆至的纵横考察，分析透彻，从时间上、空间上做出了很好的动态梳理，将考古学和文献学、历史学材料充分结合，描绘出商周经济社会发展的恢弘画卷与图景。另外，刘绪先生论证严谨，对有争议的话题均持保留意见，对于自己拿捏不准的观点也坚持实事求是、积极反思的态度，这一点给每一位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也打开了读者们的研究思路。

惊悉先生不幸仙逝，噩耗传来，我一直不敢相信，也不敢去看朋友圈里刷屏的各种关于先生的回忆……泪水在眼中不停打转，看着当年在姚河塬整理的笔记，看着先生给我题字的笔记本，一幕幕回忆涌上心头……

“刘绪先生是做真学问的考古大家”。很多人这样评价先生，我觉得非常贴切，我了解到先生在周原遗址经常帮同学们改遗迹图、器物图到深夜……我立志静心学习、积极思考，努力做一个像先生一样热爱考古事业、关爱他人、品德高尚的人。

为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90周年院庆所做的《大哉考古》中有这样一句歌词：“神州策马，手不释卷。勖哉君子，勿忘先贤”。我觉得写得非常贴切，我们年轻一代考古学徒应该以先生们为榜样，常怀赤子之心，不断赓续奋斗！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刘绪先生的教诲永远在我们耳旁回响！刘绪先生永远在我们心中！先生千古！

作者系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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