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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的温度:喧嚣与寂静——磁窑沟考古随笔

我要新鲜事2023-05-25 23:03:480

在吕梁大山深处古瓷窑址发掘的日子里,有好几次我都顺着陡峭的山坡爬到了窑址对面的山顶上,向下凝视这通向外界曲曲弯弯的山沟沟和山沟里那仅存的小得可怜的窑址发掘区,脑海里遥想当年磁窑沟里的繁忙景象。

初来调查时是早春,天气还如冬天般地冷峭,在灰黄萧瑟的山沟里,四处找寻着古代窑址的蛛丝马迹。正式的考古工作跨越了夏、秋、冬三个季节,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也终有些收获。

我所说的古代烧制瓷器的地方,考古学上规范的名称是“瓷窑遗址”,简称窑址。这里的窑址名叫西磁窑沟古瓷窑址,它位于吕梁市兴县魏家滩镇东南方向的大山深处。山口处正对着由东向西奔流的岚漪河,岚漪河河道很宽阔,水量也比较充沛,一路向西注入黄河。顺着河谷南岸一个不起眼的山口进入山谷,沿着干涸的季节河道或者说山沟一路曲折南行,大约两公里就到了一个叫磁窑沟的地方。这里因为从古到今都烧制过瓷器,想必当年突出于地面冒着黑烟的烧瓷器的窑炉是最好的地标,才有了磁窑沟这个名字吧。磁窑沟向南分为东西两个岔沟,像一个倒立大写的字母“Y”,烧瓷器的区域就集中在Y的主干上,东南方向通向黄土堆积较厚的东磁窑沟村、西南边通向山石出露的西磁窑沟村。

对于古代瓷器手工业来说,一般需满足三个基本条件才能形成比较稳定的生产。这三个条件是:瓷土、水源和燃料。磁窑沟这个小山沟里三项都具备。(图1)从山口进来,一路上可以看到山沟两边断面上出露有不规则的煤层,煤的质量从颜色上就能分辨出来,有浅灰色的,有黑灰色的,断断续续、高高低低地分布着。煤炭因为热量高、火力持续,便是烧造瓷器最好的燃料了。前些年,山沟里小煤窑私挖乱采现象严重,磁窑沟里每天都是拉煤大卡车川流不息的繁忙景象。直到2007年,当地政府整顿煤矿,用混凝土封堵了煤窑坑口,将小煤窑彻底关停,山沟里这才恢复了平静。

图1 窑址地貌 发掘区周边环境 2017年5月摄于兴县磁窑沟

第二个条件是制瓷所需原料——瓷土。在北方地区,瓷土往往是煤层的伴生物。磁窑沟一带煤层和制瓷的原料(黄灰色的坩土)交替分布出露在山坡的两边。坩土容易开采,可就地加工,不必费力搬运瓷土原料,想必也是磁窑沟这一带之所以有陶瓷手工业生产最为关键的原因了。

第三个条件是水源。陶瓷生产过程中会使用大量的水,这里也不缺。磁窑沟本身虽是一条季节性的河流干沟,不能提供瓷器生产稳定的用水,但在沟的西边一个凹形山弯处有大块的山石出露。据当地人讲,这块大石头所在的地方一直有源源不断的控山水流出,水量很大,山沟里常年就像是一条小河。冬天山沟里结冰,从沟里可以一路滑冰滑到山外,可见当时水量有多么大、多么稳定。磁窑沟历史上不同时期的烧瓷生产活动也就集中在有水源的这一带了。后来因为工业化大型煤矿的开采,地下水位下降,这里便再也没有水了。站在当年渗水的大山石前,四周满是干涸的土层和崩塌的石块,让人很难想象小河潺潺的景象,我不禁有些恍惚。西磁窑沟村失去了生活水源,村民们也搬迁到了镇上,村里剩下很少几户来回奔波的人家。在发掘的日子里,我们还时不时会遇上搬出去的村民,或是步行,或是骑摩托回来耕种他们那几分贫瘠土地,这可能就是故土难离吧!

寻找古人,尤其是要找到北宋时期烧瓷的确切地点不是太容易。磁窑沟里地面上现存的两个完整的烧耐火砖的馒头窑还是为我们指明了大致的线索和范围。

听当地人讲,这两个砖窑大概是在2000年左右修建的,窑里现在还码放着整齐的砖坯。因为经营原因,建好后没有出砖就废弃了。砖窑的底部也因为下雨发洪水被泥土淤塞了。

在沟西坡略高于沟底的半山坡上有一个长条形的平台,依山残存有四五个破窑洞。窑洞口也早已坍塌,堆土掩埋了大半个窑洞口。窑洞所在山体土质很杂乱,石块、砂层和黄土混杂着,让人担心这样的土层里窑洞随时有坍塌的危险。如此恶劣的土层,古人依然顽强地掏挖出这几孔窑洞,从事陶瓷的生产,毕竟这一带地形太局促了。窑洞很深、很阴凉,非常适合存放坯泥和阴干瓷坯。有的窑洞口还可以看到2000年左右码放的砖坯,只是砖坯已常年没人管,任由风吹雨淋,砖坯的棱角早已融成了一堆,砖坯中的黄土在雨水的冲刷下流逝,留下的是含量很大的砂石杂质,让人觉得有些突兀,有些悲凉。

窑洞开挖的高度应该是为了躲避山沟里的季节性水位而特意选择的,面前的平台则是在掏挖窑洞的过程中慢慢形成,后续的瓷器生产、烧砖等活动又逐渐加宽了平台的坡面。(图2)在不是很陡峭的坡面上还能捡到明清时期到现代的黑釉、褐釉瓷片。据当地人讲,20世纪八九十年代,这里还在生产大缸、大瓮和碗等日常使用的瓷器,请的是保德县的师傅,保德县的师傅会“捏碗”。一个“捏”字形象地概括出瓷器生产过程中快轮拉坯的手艺。生产出来的缸、瓮等产品用牲口车拉着运到魏家滩镇的集市上售卖。

图2 专心发掘协作清理房屋基址(左起:刘辉、郝军军、陈舒增、李昌镐及民工师傅)2019年8月摄于兴县磁窑沟

磁窑沟有砖窑,这一带两边地形较为局促,东边是已坍塌的土崖。原来有水源且有大块山石出露的凹形区域是山沟里自然的拐弯处。拐弯处对面的东山坡下整体是一个面积不大的三角形台地。台地整体呈缓斜坡状,地势东高西低。(图3)台地的南北两边现在都是从山上冲向沟底的东西向自然冲沟,冲沟里边大面积塌陷,露出大量河卵石砂石堆积,完全没有人工遗迹和历史堆积的影子,地质条件很差。

图3 发掘间歇 队员们在发掘间隙小憩(左起:郝军军、陈舒增、刘辉、郭东芳、李昌镐)2019年8月摄于兴县磁窑沟

台地靠近河床位置建有前边提到的一座现代耐火砖窑,砖窑南侧是这个砖窑开辟出来的配套的工作面,地表杂草中还依稀可见当年平整场地的平面。这个平面往东靠近山坡处被人为修筑成三个小阶地,阶地边缘有石块垒砌的地垄墙,这就是耐火砖生产平整场地的范围了。听村民说当时平整土地、修建砖窑时推土机推出了不少的白瓷片。听到这个消息,大家惋惜不已。

三角形台地南半部断面上早已有民间瓷器收藏爱好者“光临”过,他们在断崖边上掏挖挑拣,挑剩下的古代瓷片随处可见。下过雨后,这些白色的瓷片在断面的堆土中很是显眼。台地黄土地层边缘出露有少量的瓷片、窑具和煤炭灰烬等烧瓷遗存,局部还可见疑似石块垒砌的作坊或窑炉的残迹。1米多厚的黄土堆积下方就又是天然的碎石卵石堆积了。古代生产瓷器的遗存就剩下这么一点点了。

在大山里发掘最大的好处就是少有闲人来问这问那,我们可以安心工作。(图4)刚开始路过这里还好奇的几个村民逐渐也对山坡上这些挖破片片的人不感兴趣了。只是路过时偶尔会和我们考古队干活的民工吆喝着打个招呼:“挖到啥宝贝了没有?”“啥也没有!都是些烂碗!”村民们的对话在寂静空荡的山谷里回响。为了让我们专心发掘,这里没有手机信号,偶尔会飘来一点点,也就象征性地在屏幕上显示一小格,然后转瞬即逝了。

图4 现场讨论 探讨制瓷遗迹的功能和组合关系(左起:郝军军、李昌镐、陈舒增、李全贵、刘辉、刘岩)

经过艰苦、细致的考古发掘工作,北宋时期制瓷的遗存被我们清楚地清理了出来。我们发现了残存的窑炉、作坊以及形式各样的灰坑和澄泥池等。这里地处大山沟里,随手可用的就是石块了。制瓷的作坊用天然石块垒成石墙,大致围合成一个长方形,南北长5米多,东西宽2米。作坊中部向下挖有一个长条形坑,坑壁用片石垒砌,底部铺设石板,里边还残有十几厘米厚的灰白色坩土。作坊西边的坡面上还残留着生产过程中留下的灰白色的瓷土,异常醒目。当这些残存的制瓷遗存被揭露出来后,你又会感慨大自然的神奇,原本是一块贫瘠的小田地,却掩埋着上千年的历史(图5)。

图5 发掘区全景 窑址鸟瞰 2019年9月摄于兴县磁窑沟山顶

出土的瓷片告诉我们这里的瓷器产品以日用的粗白瓷为主,有碗、盆、盏、盘、罐、执壶、盒、盖等,其中以卷沿斜壁大平底的盆和卷沿深弧腹钵为特色器类。粗白瓷胎体呈灰褐、褐色不等,可见胎质一般,胎质稍粗。釉色白中泛黄,较为光亮。此外还有少量粗胎黑釉、褐釉产品。

这里的瓷器产品大多素面,但也有活泼可爱的热烈装饰。目前见到的装饰以釉下白釉褐彩、白釉赭彩为显著特点。这类装饰出现在盆类器物内壁、内底或执壶、瓶罐类器物口部、肩部。从合格产品呈色看,这类装饰呈现出较为鲜艳浓厚的“柿黄色”或“柿红色”,我们称之为“柿色彩”。柿色彩具有鲜明的地方特点,绘画手法以软笔点顿、勾绘为主,笔法粗犷,线条流畅。装饰题材以抽象线条花卉纹为主,整体风格洒脱奔放,色彩明亮鲜艳,富有浓郁的民间气息。在贫瘠的大山里,古代窑工在粗劣的胎体上描画出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和对生活的热爱。(图6)

图6 出土瓷器 “柿色彩”瓷盆 2019年11月摄于兴县考古驻地

吕梁山深处,逼仄的山沟里,早在北宋时期这里有一个供应周边人们生活所需的瓷器生产地,在千百年的水土流失、煤窑私挖乱采、炼焦、烧砖等生产活动的破坏中,消失殆尽,何其不幸!同时,这残存的古代窑址,又机缘巧合地得以科学地发掘和阐释,不至于埋没在历史的尘埃中成为永久的秘密,又是何其幸运!它像是山间的一朵野花,虽鲜有人问津,却也兀自怒放,散发着芬芳。

遥想千年之前,宋辽边关,金戈铁马,大山深处,烟雾缭绕,热火朝天。(图7)满载着捆扎得结结实实各式瓷器的马车在山沟里曲折前行,山谷里回荡着咯吱咯吱的车轴摩擦声,尘封的历史正向我们款款走来。

图7 遥想考察窑址周边环境(左起:贾尧、沈岳明、王小蒙、郭东芳、刘岩、孙新民、陈舒增、王传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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