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耕望:研究中国史不必要从中文入手
问研究中国历史,先从中文方面入手,或者先进中文系,打好中文基础如何?
答中国语文为治中国史的一项基本条件,因为治史必须有看得懂古书的能力,又要有写作表达的能力,所以研究历史的人必须要有适当的中文程度,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专从中文入手,却有毛病。因为走上来先搞中文的人,做学问的态度往往趋于过分保守,乃至株守,发不开。我在中学大学时代就看到不少例子。使我印象最深刻的例子是在《经验谈》第九篇第六节中所提到的那位好友。他以中文见长来读历史系,在大学中也特嗜中文系的课。他文章写得好,治史也很努力,但终于不能有所发展。目前很多大学的中国语文学系,讲学的态度有些保守的倾向,青年们读中文系,若就从中文这条路子一直发展下去,自可有其成就;但若中途转到历史园地中来,他的史学基础既很薄弱,对于与史学有关的各种社会科学更无一点概念。在那样情形下,做史学研究工作,势必遭遇到很大的局限。他最有希望的一条大路可能是在学术史方面求发展,其次也可能长于史籍校订工作,因为一般言之,这方面的工作者要有较深厚的中文修养。不过他仍要在史学本身补下极大功夫。否则研究学术史固然不会能有辉煌成就;就是史籍校订,虽属小道,但若只凭中文造诣深厚,也不能得到较好的成果,我最近就看到一个极好例证。至于史学其他方面,因为他对于历史上关涉国计民生的政治、经济、民族、宗教、社会、风习各方面的问题,多不免有些隔膜或不大关切,自更难贯穿历史各方面,做一个有规模的大工作。
实际上,历史学是一项人文学、社会科学的综合性学科,包罗万象,任何历史现象都当寄予关怀,甚至天文历数动植矿等纯自然科学也当留意,所以研究历史就当从史学本身入手,庶免有先天性的先入为主的性向。若先从别的某一学科入手,势必走上来就无意中执著在某一方面,他的着眼点关怀面不免先有局限,方法上意识上也不免有所偏向。因此研究史学不但不要从中文哲学入手,就是从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等社会科学入手,也有同样毛病,倒不如从史学本身入门,而广泛留意各方面,吸取各种知识,虽然对于各方面所知者浅,但对于史学研究助益则大。至少可以使你能胸襟宽宏,关怀广阔,无所执蔽!
所以我认为研究中国历史还是要以史学本科为基础,中文固然重要,但中国历史的重要史书、基本史料,大都是文学名著,如《左传》、《四史》、《通鉴》之类自不待言,即如《晋书》、南北朝各史、旧新《唐书》,文章虽不都是第一流,但都有相当水准,而且里面收有很多当时第一流的文章,久读之后,自能增强你的中文程度。我在中学时代,中文程度极差,大学读书时虽也选修了中文系的“文字学”、“声韵学”、“训诂学”及“中国文学史”、“诗选”等课,但基本功夫仍下在史学名著《史记》、《汉书》等方面。后来更少在中文方面下功夫,但看书能力与写作能力也就与时俱增。这都是从史书中无意中学到的,不曾特意要学好中文。在这期间,虽也将《全唐文》、《全唐诗》都从头到尾看一遍,但那只是找史料,不是从文学观点去研读。专从文章观点去读的书,除了第一、二篇所提的《饮冰室文集》与《史记论文》等之外,恐怕只有《古文辞类纂》与《续纂》,自然也只是选读。所以我认为对于史学有兴趣的青年,在学校中只要选修中文系的文字、声韵、训诂之类的课即可,其余的,只要能认真的读史书,自能无意中兼有收获,不必要先搞好中文,以中文为基础来研究历史。
再说若要从语文方面入手,倒不如先对外文下点功夫。主要的是英文与日文。先有了相当的英文阅读能力,读些外国的史学名著,可能在方法上有些帮助;先有了相当的日文阅读能力,将来治中国史时,可以充分利用日本学人研究中国史的成果,对于自己的研究工作帮助尤大。可惜我对于这两种语文都未曾事先下过一番功夫,一走上中国史的专门研究之路,就为兴趣所牵,不能旁顾外国语文,这在研究工作上也吃亏不少!
来源:《治史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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