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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新:花剌子模的成吉思汗山丘

我要新鲜事2023-05-26 07:35:260

希瓦的第二天,2019年12月3日,一大早送走了法浩特·马克苏多夫。他从11月30日清晨与我们在塔什干机场会齐,然后陪我们先飞努库斯,驱车咸海,再南下希瓦,一路看了六座古城遗址,天黑后才抵达希瓦古城南门外这家以亚洲为名的酒店。法浩特如今已是考古所所长,工作繁忙,还抽出四五天时间陪我们,很让人感动。他早饭后离开,坐出租车到乌尔根奇机场,从那里飞回塔什干,这么急是因为他明天就得去伊斯坦布尔。送走他,我们收拾东西。之后在酒店大堂等侯法浩特介绍的本地考古学家。

我们四人,王一丹是第一次来希瓦,罗丰三年前来过,李肖两个月前来过,我半年前来过。可是来过的,也都不是在旅游淡季来的,谁都没有见过冬天的希瓦如此寂寥。古城内渺无人迹,只有冷飕飕的古建筑萧然耸立,仿佛……大概几个月后开始的新冠大疫时期也不过如此吧。昨夜在古城西北角外一家别无客人的餐厅吃饭,饭后从北门(Bakcha Darvaza,意思是“金色的门”)进,从南门(Tash Darvaza,意思是“石头门”)出,穿城而过。

月光下走在只偶尔有猫狗飘过的窄巷,我已记不起夏夜的古城被游客洪流淹没时的样子。经过埃米尔·图拉经学校(Amir Tura Madrasah)时,法浩特说中国帮助修复了这座经学校。酒店只住了我们这几个客人,院子里那几株在夏天缀满金果的杏树全无生气。旅游旺季到这种地方,会希望满街游客骤然消失,谁想得到,真是一个游客也见不着的时候,你会禁不住怀念那种有点艳俗的热闹。

上午九点,两个本地学者来了,中年这位是巴赫拉姆·萨杜拉耶夫(Bakhram Sadullaev),年轻小伙子是舒库赫(Shokhuh),都是花剌子模州科学院考古所的。巴赫拉姆是资深考古学家,对花剌子模州的所有遗址都熟悉,而舒库赫英语较好,可以做翻译。这个组合安排也反映法浩特的细心。几乎同时,酒店帮我们订的车也到了,大家上车出发,一路向东。

今希瓦古城只存内城(Itchan Kala),外城墙早已拆除。若外城犹在,我们出城必经东门,东门名为千马门(Hazorasp Darvaza),因为东行最大的城镇是千马城(Hazorasp,意思是“一千匹马”)。千马城是花剌子模历史名城,许多典籍都提到它,跟它有关的故事很多,这里按下不表。1873年俄军征服希瓦汗国时,俄军总指挥考夫曼将军就是从千马城向西,兵临希瓦城下,再由希瓦汗陪同从千马门正式入城,以演示沙俄征服者的荣耀。

从希瓦到千马城,中间村镇不断,田野井然。巴赫拉姆时不时指着路边村里某座房子让我们看,舒库赫翻译道:你们看那是不是中国式建筑?他接着解释,这里不少村民到中国打工,回来后自家盖房,就盖成中国样式的。隔着车窗匆匆一瞥,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那种形近歇山顶或悬山顶的房子。

沿路桑树被修剪得粗壮矮小,当年生的新桑枝纷披四下,如一头乱发,令人想起中文古语中的“柔桑”一词。想起前几天法浩特指着田里这种桑树说,有些西方人见了觉得奇怪,问他为什么这种树是倒着长的。希瓦周围可以说是阿姆河下游最好的灌溉农业区,麦苗青青,桑田纵横。身处这样的绿洲,难以想象几十公里之外的南方和北方,赫然铺展着两大著名的沙漠,分别是卡拉库姆沙漠(Qarakum,意为“黑沙”)和克孜尔库姆沙漠(Kizilkum,意为“红沙”)。

我们没有在千马城停留,而是直奔主要目标——库姆布兹山丘(Khumbuz Tepa)遗址。这个遗址位于北流的阿姆河西岸,北边不远处是阿姆河大桥,西邻一个叫Balyqchi(意为“渔民”)的小村子,东南与一个古老的村镇 Pitnak 相接。遗址所在的河岸高地名为库姆布兹山丘,遗址以此得名。源于波斯语的 tepe/ tepa 或tapa/depa(意为“小山丘”)借入突厥语各语言,在突厥语地名中极为常见。一般而言,出现在冲积平原或洪积平原上的这种小小的tepe/tepa,通常是人造物,是古代建筑经岁月侵蚀后的遗迹。五月初在伊朗里海边考察戈尔干长城时,见到戈尔干平原上到处是这种被称为 tepe 或 kala(城堡)的小土包。王一丹告诉我,当地人说这种小土包是“密布在大地身上的小针刺”。

库姆布兹山丘遗址自 1990 年代由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的考古学家谢尔盖·勃列洛夫(Sergey B. Bolelov)开始发掘,至今仍在进行,近年主持发掘的就是陪同我们前来的巴赫拉姆。他介绍说,这个遗址规模很大,绝大部分都在农田和附近村庄的覆盖之下,发掘只在河岸这一小片空地进行。目前调查与发掘所见,这个遗址涵盖时间自公元前7世纪到公元前 3 世纪,是一个古代陶器生产中心。巴赫拉姆指给我们看发掘切出的堆积层剖面,深度超过一米的堆积,全是破碎的红褐色陶片,大概是一个堆放废弃品的灰坑。他说,在这个小小的区域,发现有陶器作坊,陶窑,火祆庙,还有拜火教信仰者陈放死者尸体的寂静之塔(Dakhma),狗葬遗迹,以及若干金属器物。可以确定的是,火祆庙是公元前5世纪的。

按照勃列洛夫的判断,这个遗址的年代上限是公元前7世纪后期,公元前6世纪已相当繁荣。他还发现,遗址所见陶器的形制非常接近公元前10世纪中期的马尔吉亚那(Margiana)文化。在发掘库姆布兹山丘遗址之前,已经有学者提出,阿姆河下游灌溉农业与城市文化的发展大体同步,两者必相关联,南方的马尔吉亚那可能是一个重要推动力,当然东边的巴克特里亚也应该有所贡献。巴克特里亚和马尔吉亚那青铜时代文明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中心城市商业与手工业的高度发展。库姆布兹山丘遗址的发现与发掘,证明花剌子模地区的城市发展走了差不多一样的路径。

迄今为止,这是阿姆河下游已知最早和最大的制陶中心,更何况这里不仅生产陶器,还生产一定量的金属器物。勃列洛夫认为,从陶器形制看,这里的早期工匠来自南方,极可能来自马尔吉亚那,来自穆尔加布河(Murghab)下游那些城市。库姆布兹山丘遗址文化堆积的最下层,也就是该遗址的早期遗物中,多见圆柱形和圆锥形的大型陶罐,其下部常见类似徽标(Tamga)的刻画图形。研究者猜测,这些图形是工匠师徒们的个人标记,他们各有来历,所以标记异常多样化。而后来的陶罐上不再有这种标记。就与其他遗址所见基本一致了。

考古学家发现,库姆布兹山丘遗址的起始时间,与古代本地的最大城市千马城的起始时间相一致。这并不是一个巧合。千马城作为中心城市的发展,与附近陶器制造业中心的发展,二者是相互依存、彼此促进的。可以作为比较例证的,是粟特地区古代中心城市、古代撒马尔罕地区的古都阿夫拉西阿卜。阿夫拉西阿卜的发展,也与它附近(8公里之外)的一个制陶中心的繁荣完全同步。这个制陶遗址名为黄丘(Sary Tepa),位于古老的水渠达尔古姆(Dargom)两岸,遗址范围大约3公顷,已发现至少20个窑址和80座灰坑。这个制陶中心显然是为阿夫拉西阿卜城服务的。库姆布兹山丘遗址和黄丘遗址都靠近中心城市,其大规模陶器生产都是为了满足农业绿洲的大型市场需求。反过来说,正是绿洲城市的市场规模,才支撑起如此大规模的专业制陶中心。花剌子模地区与粟特地区的情形一样,城市、陶器制造业和灌溉农业,这三样是同时兴盛繁荣的。

巴赫拉姆和舒库赫介绍库姆布兹山丘遗址时,罗丰和李肖当然是听得很专注,不时点头、提问,还在地层上抠出陶片跟他们讨论。我这个考古外行不免东张西望开小差,张望得最多的就是从遗址旁边静静流过的阿姆河。其实也不怪我不专心,我们离阿姆河这么近,冬天的阿姆河又是如此碧绿清澈,我怎么做得到不去时时看它呢?阿姆河的水量当然是夏季远远大于冬季,但不知在哪里读到,由于沿河各绿洲农业区夏季用水量大,冬季用水量小,在阿姆河下游会出现冬季水量不比夏季小的反常现象。不过就我目前在河岸上所见,河上露出三四个很大的沙洲,与我见到的照片上夏季一片汪洋的景象很不同,也就是说,夏季河水上涨,多数沙洲会被淹没,说明水量比现在大得多。不过从观景的角度,冬季蓝绿色的河水比夏季浊黄的河水好看得多。自铁尔梅兹以下,阿姆河大致上是从东南向西北流,只是进入花剌子模时有一个较大的回旋,再一路向西北的咸海奔去。库姆布兹山丘遗址这一带,正是古来渡口所在,或许这也不是一种巧合。

遗址北侧就是考古队的营房,铁皮屋前三棵大杏树,一排生锈的机器。考古队春季回到这里,秋末撤出,冬季是在考古所进行室内整理的季节。从铁皮屋前的小院子有条小路向下,可以下到河边。我们都是热爱阿姆河的,自然要一直走到可以手触河水的地方。除了干枯的芦苇,还见到一种不认识的藤蔓植物,吐出比大朵棉花更柔软更蓬松的、雪白的绒花,河岸上东一团西一团。天空不疏不密地铺着碎碎的云彩,映在蓝绿色的河面上,有一种闪闪烁烁的光影效果。站得稍远,感觉河水几乎静止不动。到河边才知道,河水流速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快得多。越过眼前这个较小的沙洲,可以看见稍南的大沙洲上有一片树林,说明这个大沙洲到了夏季涨水时也不会全都淹没。再远处的河对岸,影影绰绰的一带灰色,是树叶落尽的林子,林地背后偶一出露的黄色斑纹,就是克孜尔沙漠了。

捷连季耶夫《征服中亚史》说,1873年,考夫曼的远征军在克孜尔沙漠艰难行进两个多月、经历了断水断粮的折磨之后,终于在5月22日,率参谋总部的军官们走在前面负责侦察的尼古拉·康斯坦丁诺维奇大公,爬上阿姆河东岸一片被称为乌奇乌恰克(Utch-Uchak)的石头山,“在山岭之巅他们望见了远处左方蓝色缎带般的阿姆河”。五月下旬,帕米尔的大量融雪使得阿姆河水量大增,河水上涨,冲刷河岸,裹挟泥沙而下,河水怎么会是“蓝色缎带般”?我自己半年前从土库曼阿巴德(即古之 Amul)过河时,眼见河水浑浊如泥,是一种暗黄色。我怀疑捷连季耶夫所据的材料出于追忆,难免把经历浪漫化。乌奇乌恰克北边是一个由夏季河水溢出形成的大湖,俄军在这里得到极为珍贵的休整。很可能这个大湖才是澄净湛蓝的,记忆中会把这一印象移植到阿姆河身上。

选自《月亮照在阿姆河上》,罗新 著,上海人民出版社 | 世纪文景2022年11月。

结束在库姆布兹山丘遗址的参观,巴赫拉姆和舒库赫问我们:想不想去看看附近的“成吉思山丘”(Chingiz Tepa)?当然,我们说。成吉思,当然是指成吉思汗,中亚以成吉思汗命名的地方通常省去“汗”,只用他的汗号“成吉思”,成吉思甚至成为一个常见的突厥语人名。我此前只知道一个成吉思山丘,是在铁尔梅兹的阿姆河岸边,紧邻著名的佛教考古遗址喀拉秋别,2018年夏天我跟随李肖的考古调查队(王一丹也参加了),在法浩特带领下遍访苏尔汗河州考古点时,曾非常靠近它,但因在边防线上,不能过去。不知道铁尔梅兹的成吉思山丘因何得名,很可能是因为成吉思汗在此渡过阿姆河。那么花剌子模的成吉思山丘,又是怎么回事呢?

巴赫拉姆和舒库赫解释说,成吉思山丘一共有两个,一个是大成吉思山丘(Katta Chingiz Tepa),一个是小成吉思山丘(Kichik Chingiz Tepa)。为什么会有两个呢?民间传说,成吉思汗远征花剌子模旧都玉龙杰赤(Gurganj,今土库曼斯坦之库尼亚-乌尔根奇),在这里渡过阿姆河。他下令,过河后所有士兵每人抓一把土扔在一处,聚成一座山丘,是为大成吉思山丘。次年蒙古大军撤离时,还是在这里渡河。成吉思汗再次下令,过河前每个士兵抓一把土扔在一处,另聚一座山丘,结果比前边那个小得多,是为小成吉思山丘。很显然,这个传说就是要指出蒙古大军虽然成功征服花剌子模,却并非毫无代价,其实是大受损失。

小成吉思山丘就在公路旁边,不过早因建筑和耕种取土而萎缩成一个小小的凸起。我们在这里稍稍走了走,看残留部分的土石堆积,显然是人工而非自然的。之后开车到前面提到的那个叫“渔民”的村子附近,看保存状况好得多的大成吉思山丘。我们爬到山丘顶部,四下眺望,平原景观尽入眼底,阿姆河如一条玉带,河东不远就看得见黄白闪烁的克孜尔沙漠了。而南望只见农田和村庄,卡拉库姆沙漠远在数十公里之外。巴赫拉姆说,两个成吉思山丘都是人工堆砌的,时间都在伊斯兰时代之前。他指着南边看起来有点模糊的、一片略略隆起的地方说,那里是一座古城遗址,跟两座成吉思山丘同时代,它们之间应该有密切关联。很可能,两座土台是古城的防卫设施,主要是守卫阿姆河渡口的。

离开成吉思山丘,我们到千马城参观、吃饭,然后去看沙漠边缘的卡拉吉克古城(Kalajik Kala),天黑前返回希瓦,看科学院考古所的文物陈列。真是紧张充实的一天。不过我得承认,从中午开始,我一直在想着成吉思山丘。我感兴趣的是,古花剌子模人为何把成吉思汗的大名用在这两座古堡上。成吉思汗并没有到这里来,前来攻击玉龙杰赤的是成吉思汗的三个儿子术赤、察合台和窝阔台。他们的确在这里吃了几个败仗,这使得他们后来以更血腥的屠杀来泄愤。不过对花剌子模人来说,这三个儿子都不足以代表蒙古,只有成吉思汗的大号胜任——让他自己演示蒙古人在花剌子模所吃的苦头。

花剌子模人不止是坚持了历史真相,而且是以这种幽默和嘲讽的方式。蒙古征服之后七百多年里,花剌子模的统治者都号称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后裔,不过正是在成吉思汗血统代表着政治统治合法性的时期,对成吉思汗和蒙古大军的嘲弄凝固在阿姆河边这两座土台上。

我想起在东方的鄂尔多斯,也有至少一个类似的故事。在那些被征服的地区,人们当然没有能力对抗那不可一世的征服者。不过,俯伏在成吉思汗马蹄之下,并不意味着拥戴敬爱、心悦诚服。被征服者竭力隐藏的真实情感,总有一些会在适当时机涌动而出,其中某些会通过传说,通过地名,穿透历史,凝固至今。在鄂尔多斯,在被蒙古征服的西夏人及其后裔的情感世界,有一个类似花剌子模成吉思汗山丘的地名,那就是蒙古语对黄河的称呼。

花剌子模古典时代古城遗址

黄河中上游很长一段流经蒙古人游牧区,特别是河套内外。蒙古语称河流有木伦(mören,或音译为木连)和郭勒(gol,或音译为豁勒)两个词。那么蒙古人怎么称呼黄河呢?今蒙古国的蒙语与中国内蒙古的蒙语有不同的称呼。蒙古国蒙语称黄河为沙拉木伦(Shar Mören),意即“黄色的河”,应该是从汉语直译的,并非蒙古语旧称。内蒙古的蒙语称黄河为哈屯豁勒(Qatan Gol),意思是“皇后河”。Qatan 即突厥语的 Qatun,中古汉语音译为可敦,是游牧政治体首领可汗(Qaghan,蒙元时音译为合罕)之妻的称号。

冬日的阿姆河

在蒙古崛起时代,蒙古人对黄河的称呼本来是哈剌木连(Qara Mören),见于《元史》等文献。哈剌木连字面的意思是“黑河”,也许就是指“大河”,可能是沿用了黄河流经的地区比如西夏的叫法。后来(大概是明代)哈屯豁勒之名代替了哈剌木连。这个哈屯豁勒的名称是怎么来的?成书于清康熙元年的蒙古史书《蒙古源流》记载了一个凄美的故事,以解释这个名称的来历。《蒙古源流》的作者是世代生活在套内(鄂尔多斯地区)的蒙古贵族萨冈(Saghang,乾隆时误译为萨囊),现有汉译本中,最好的是蒙古学家乌兰的译本(乌兰《蒙古源流研究》,辽宁民族出版社,2000年),以下皆引据乌兰译本。

据《蒙古源流》卷三和卷四,西夏国君派使臣朵儿统向成吉思汗表达款附之意,得成吉思汗恩准,返回时对蒙古的牙不哈说,你们合罕的哈屯们都不美,远远比不上我们西夏国君失都儿忽(Shidurghu)的哈屯古儿勒别勒只·豁阿,她脸上的光泽可以照亮黑夜。那时成吉思汗“正带着那个牙不哈的妻子出游郊野”(似乎有更深的意思),牙不哈就向成吉思汗报告西夏国君有个绝美的哈屯,“(在她)美丽绝伦容貌的光彩之下,灿烂的太阳也会黯然色浑。……请您务必娶她作为哈屯”。不久成吉思汗征伐西夏,失都儿忽被俘杀之前,告诫成吉思汗:“如果你要娶我的古儿勒别勒只·豁阿,应当仔细搜查她的全身。”

凯旋的蒙古大军在哈剌木连(黄河)岸边驻夏,成吉思汗纳古儿勒别勒只·豁阿为哈屯。当众人都惊叹她的美貌时,她却说:“我的容颜从前更美丽,现在蒙上你们军队的尘土,已经减色。如果在水里洗浴一下,就可以恢复从前那样的光彩。”成吉思汗让她去洗浴,她来到河边,看见父亲喂养的一只小鸟盘旋而至,就把它捉住,还对护送者说:“有你们这么多人陪从,我感到害羞,你们大家待在这里,我要一个人去洗。”护送者只好停步。

古儿勒别勒只·豁阿下到河里,写了一个字条,说“我将要落入这条哈剌木连河而死,不要顺流去找我的遗骨,要逆流去寻找”,把字条系在小鸟的脖子上,放它飞回去。然后洗浴一番,成吉思汗一看,果然容貌更加艳丽。“夜里入寝之后,(她)加害主上的御体,主上因此身上感到不适,古儿勒别勒只·豁阿趁机起身离去,跳进哈剌木连河身亡。从那以后直到现在,哈剌木连河就被叫做‘哈屯·额客’河。”额客(eke)是母亲,哈屯·额客河即母后之河。古儿勒别勒只·豁阿的父亲按照女儿的话来寻遗骨,可是只找到她的一只珍珠镶边的袜子。后来,因为人人都在那袜子上加上一锹土,形成了一个小山包,名曰铁木儿·兀勒忽(Temür ulqu)。值得注意的是,今呼和浩特南郊的青冢(俗称“昭君墓”),在蒙古语里也叫 Temür ulqu,Temür的意思是铁,ulqu 是小山包。

这个故事用西夏王后的个人遭际把蒙古灭夏、成吉思汗之死与黄河名称的改变联系在一起,同样成书于17世纪的蒙古史书《黄史》和《黄金史》等,也都讲述了类似的故事。不过13、14世纪的所有文献都没有提到古儿勒别勒只·豁阿这个人,18世纪蒙古学者喇什朋楚克《水晶数珠》一书已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提出怀疑,认为是与成吉思汗有仇的斡亦剌、泰赤乌部的后人在元亡以后编造的。当然,现在的蒙古史研究者没有人把这个故事当作史实。从这个故事特别流行于鄂尔多斯地区,以及当地蒙古人至今还把准噶尔旗境内的一座灵帐(20世纪50年代已迁入成吉思汗陵)视为古儿勒别勒只·豁阿灵帐来看,这个故事起源于鄂尔多斯,那么非常可能,是心怀故国的原西夏遗民所创。

乌兰据《史集》记成吉思汗灭夏后曾搜寻西夏王的美貌王后却遍寻不得,认为似乎“14世纪初已经有了一些这方面的风传”。不过,对于这个故事的性质,乌兰说“是在对哈屯豁勒一名的俗词源学理解的基础上编造出来的”。也就是说,她认为是先有这个名称,后有解释这个名称的故事。所以她强调:“蒙古人改变对黄河称呼的真正原因,不得而知。”传说故事当然不是史实,但自有其起源流变的逻辑。就哈屯豁勒这个案例,也许可以说是加入蒙古治下、最终成为蒙古人的西夏遗民及其后裔,以如此曲折的方式,把自己的一部分记忆和情感,保存在新的蒙古文化之中了。

成吉思汗山丘,哈屯豁勒,都映射着古老的情感。如果历史真实被覆盖、被垄断、被改写,那些最平常的人,那些被征服、被驯服的人们,也会有独特的办法,在征服者意想不到的一张纸上,写下自己的记忆和态度,无论是在黄河环抱的鄂尔多斯,还是在远离蒙古高原的阿姆河边。(原文首发于《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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