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勤:荆楚故事——从石家河谈起
石家河古城目前确认的尽管只有120万平方米,但是很多重要的遗迹都在城外,比如罗家柏岭、肖家屋脊等。这可能是跟其它城址不太一样的地方。而且石家河古城是从五千年就开始筑构的,现发现并试掘确认的谭家岭古城,就已经有城墙和壕沟等设施了。不仅如此,石家河城外的建筑也值得重视,如印信台是否是祭祀遗迹还有不同的看法,这也很正常,我想说的是,印信台确实是人工堆积的方方正正的台地,当时建造这个台地,人工成本巨大,说明它在石家河人心中一定有着非常神圣的地位。
谭家岭城垣与城壕结合处的附属建筑
我们今天讨论的石家河,是包含石家河文化、后石家河文化两个阶段的。在后石家河时代,加上陶寺、石峁、宝墩,是同期的四大古城。这个时候的石家河形成了一个文化高地。因为从玉器角度讲,凤、虎,包括神秘头像以及中口罐上刻画的羽冠持钺人物像,它们包含的文化因素和文化符号是得到生活在同一时期的人较为普遍的认可。这些文化因素和符号到了陶寺,也到了石峁等地,同时又被之后的人所认同,并得到传承。可以这么讲,这个时候 “文化认识共同体”已经基本形成了。石家河玉器被后世传承的例子有很多:妇好墓出土的玉凤我认为它是石家河的东西,应该没问题。山西羊舌晋国春秋墓地出土的神秘头像,也应该是石家河的,我还专门跟吉昆璋先生确认了一下。
石家河文化玉器中的凤、虎
石家河的玉器精美绝伦,鬼斧神工,怎么说都不过分。1955年在石家河城外的罗家柏岭发掘的一件玉凤,团凤造型,也有人称为天下第一凤,现在藏于国家博物馆,太超出人们的认识了,以至于当时发表的简报称是西周的。湖南孙家岗出土的一件玉器,透雕凤的那件,也是出乎人的想象。石家河遗址新出土的一件玉虎,造型太成熟了,几乎不像是那个时代的作品。刘国祥先生说是“中华第一虎”。那天我到石家河发掘现场,正好在清瓮棺,我忍不住就打了一下下手,这个虎形玉器是当时我亲手清理出来的。后来把现场拍的照片给大家看,有的人说是西周,有的人说是战国。后来给张绪球先生看,张先生问是谁发掘的,我说是我现场亲手清理出来的。他追问是出在哪里,我说是在瓮棺里。他又问有录像吗,我说有。他走了又转回身来,跟我补了一句,你一定把录像给我看看啊。先生的严谨与执着令人敬佩。当然,后来我不用给他看录像了,随后所出的玉器造型更是令人大跌眼镜。谭家岭出土的神秘头像,我觉得它是受到了良渚的影响。仔细观看,其眼目凸出,口含獠牙,鼻子有鹰钩的味道,可以说,纵目、獠牙、鹰钩鼻,这些都为后来国家文明时期神权人物和巫师的形象所继承,比如三星堆文化。
谭家岭出土的玉人头像
石家河形成了一个文化高地,表现在同时期的影响力上。在同时代,石峁和陶寺遗址都出有石家河的玉器。山东龙山文化出土的玉笄,是谁影响谁仍有争议,但这不要紧,至少说明它们之间是有交流的。我主张是石家河影响西朱封,因为石家河发现这么多,而山东只是一两件。当然,石家河出土的陶鬶是受山东影响,这个我赞同。但是,这恰恰表明是一个互动,这正是我马上要讲到的。石家河文化这期间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不仅形成了一个文化高地,影响周边的文化,同时也接受周边文化的影响。石家河时期出土过一个玉龙,且是目前发现的唯一一条龙,外型与玉猪龙很像,一看就是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还有牙璋,也是受外来文化影响的,石家河仅仅找到了两个,是汪家屋场出土的,地点在沙市,属于石家河文化体系范围内。可以说,石家河时期有几个大的文化圈,如石峁、陶寺等等,它们各自形成了一个相对共同体,并且各个共同体又互相吸收,这一时期,文化南北交流互通。我觉得这恰恰是文化成熟的一个标志,包括石家河文化共同体,也可以称石家河文化圈。观察这个时期的文化,还发现一些文化现象,比如说,以大墓为中心的布局开始形成,如肖家屋脊的M7,出土器物非常多,是目前所知最大的墓;如瓮棺的W6,也是在墓地布局中心。需要说明的是,M7是石家河时期的,不是后石家河时期。这个墓有个特点,一共有四个鼎,为什么要放四个鼎呢?有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呢?我现在尚无法解读古人的意图,只是发现了这个现象,但我知道盘龙城也有四个鼎,西周早期的大墓,如叶家山、鲁台山都有四个方鼎,这是不是有关联,是不是有传承?值得关注。
石家河肖家屋脊M8平、剖面图
黄陂鲁台山铜鼎
叶家山M111四件铜方鼎
方向明先生说石家河没有钺,它确实没有良渚文化中那么发达的钺,特别是我们说的后石家河时期。但是,石家河文化出土了石家河时期钺的图像,就是我上面提到过的羽冠持钺人像,它代表军权、统治权也好,甚至代表神权也好,至少反映当时人们的社会状态,拥有权力的人是持钺的。特别是这个人物头顶的羽冠,我理解,它应该是通天神器,表明这个人物是有沟通上天的能力。央视拍了一部百集的《中国通史》影片,第五集已经播出,采访石家河时,我就特别提到了这个羽冠持钺人物,我认为他既有权力又能通天,或许他就是这个地方的王或者统治者的形象。我还是要提一下肖家屋脊的M7,随葬品共有103件,石钺仅有一件,发掘报告列为生产工具,打磨光滑,而且钻孔处有朱砂痕迹,值得关注。关于钺的功能,郭家庙春秋曾国墓地出土曾伯陭钺,上面有“用为民政”等铭文,表明钺的主要意义是治理国家的象征,尽管相隔千年,但是对我们理解钺的功能还是有借鉴意义。比较巧合的是,今年谭家岭玉器还没出来的时候,张忠培先生来看印信台出土的文物,他兴致盎然地拼陶片,坐在凳子上,慢慢拼,竟然拼出个小玉钺。这个玉钺特别小,有3厘米,但它确实是个玉钺,它的时代跟钺的图案的时代是差不多的,还是后石家河时期,我们期待石家河考古队的权威公布。总之,我们不得不思考后石家河到底有没有钺,是不是暂时还没有发现?
石家河肖家屋脊墓H357中所出陶罐上的羽冠持斧钺人物图像(H357:5)
曾伯陭钺铭文
进入后石家河时代,石家河文化面貌确实有了很重大的变化,如玉器的大量流行,瓮棺的大量出现,但是这个变化是来自于什么?是战争还是其他?这是值得我们思考的。后石家河时期,石家河发现了煤山、山东龙山文化类型的器物,说明它们受到中原或者山东地区的影响,这个没有疑问。我们想探讨的问题是:什么人创造了石家河的玉器?我们注意到发掘报告中,多次提到了发现了同期的玉料,这表明玉器是本地生产的。那么,生产玉器的后石家河人,到底是什么人?我们试图联系文献,联系历史文化来思考。这在文献上有“禹伐三苗”的记载,同时有两种观点:一种是武力的征服,另一种是德服。思考这个问题,需要结合整个石家河遗址的位置,以及当时所处的历史背景。它跟陶寺和石峁是有不同的背景的,石峁现在发现了大量的石城,防卫性质比较明显。而石家河周边有17个城址,大一点有70万平方米的,再小一点有20多万平方米,城址呈半月形分布。我可以理解成它是一个区间,城市的级差划分应该是鲜明的。石家河城是中心,其它都是卫星城,或者是二、三级聚落。要在这个背景下,思考什么是后石家河人。
第一种观点,认为在禹伐三苗之后,石家河就被废弃了。我一直都不太同意这个观点。既然我们在后石家河时代,文明是达到了一个高峰,比如玉器文化。在后石家河时期,石家河城继续往外扩张,像肖家屋脊、罗家柏岭,全是在城外,它是呈不断的扩张之势。这一问题不得不让我们思考。第二种观点,在后石家河时代,大量的玉器出现,但同时有大量形制各异的陶制艺术品存在,有很多可爱的人或动物的陶塑,简单说,陶艺术、玉艺术是不是有两个不一样的体系?这两个体系之间是不是有关联?我倾向于有关联,都是对艺术的关注。这个观点成立,在后石家河出现大量的玉器艺术品就可以理解,只是用料发生了变化。当然,也有一种观点认为,玉器是祭天地以及神权这些严肃的场所使用的,而陶塑艺术品是普通人群在祈祷丰收庆祝丰收等场所使用,有一定道理,这也可以帮助我们解读为什么玉器题材与陶塑题材不完全一样。还要补充的是,目前掌握的材料,邓家湾出土的陶塑艺术品,在石家河时期晚期、后石家河时期都有发现,说明石家河、后石家河之间有传承。现在许多观点都是认为后石家河和石家河是割裂状态,也就是说,可能是因为战争又来了另一批人,我认为不那么简单。因为在后石家河没有看到明显的战争遗迹,战争是否还没到这个地方来,就在外围解决了,这都是我们需要再思考的问题。回想文献中的禹伐三苗,有武力,也有德服。虽然文献仅是参考,但是,我想谈判和平解决,或者小打、大和谈,甚至只是交流活动能力的增强,它文化面貌发生很大变化的可能仍然是存在的。
既然是从石家河谈起,那也简单谈谈后面的故事。盘龙城遗址,主要是南土与中原文明的互动。曾国是周代中央王朝经营南方的一个代表,通过考古建立了曾侯世系。叶家山墓地、郭家庙墓地等都有重要发现。郭家庙墓地还出土有石家河的玉蝉,其玉器中有凤凰图案,这是否是后代对石家河文化因素的吸收和传承,值得思考。除此之外,谈到曾国,不能不谈到著名的金道锡行,这个大家很熟悉。铜是解读南方与中原文明交流的一个重要线索。我们最近正在发掘的一个地方叫和尚垴,是西周早期的冶炼遗址。江西的铜岭,虽然属两个省,实际上都很近,那里找到了商代的冶炼遗址。和尚垴也有特别丰富的冶炼遗存,包括有很完整的文化层信息。提到和尚垴,我就想到了叶家山。叶家山的曾侯墓专门出有铜锭,这么高级的一个墓里,居然就放两个铜锭,说明铜的重要。当然,关于铜锭的性质,也有货币等其它说法,但我认为主要还是铜锭。铜绿山发掘了墓地,十分重要,它让我们看到至少春秋早期楚国人已经占领并经营它,楚国拥有了铜矿,逐渐强大起来。为什么讲到铜?因为在邓家湾出土了石家河遗址的铜片,这也是长江流域最早的铜,那么石家河与铜矿到底有什么关系?另外在印信台还发现了很多孔雀石。这都是值得关注与期待的。
2013年随州叶家山M111出土铜锭
在石家河时期,不仅是石家河一个文化的贡献,包括同期的中原陶寺遗址、石峁遗址,以及有260万平方米的宝墩遗址,都相对形成了一个文化高地,一个文化圈。这一时期,在这几个文化圈的相互作用下,文化圈之间形成了一定的共识,很多文化符号、文化元素都形成了相对的共识体,并且被后代所继承。石家河、石峁、陶寺、宝墩这几个大的文化圈的相互作用,对中华文明形成产生了巨大的贡献。这是我想说的观点。石家河古城跟其它的城有很多共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它是一个大城,是一个文化高地,在以它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文明高度发达的文化圈。当然,后石家河时期和石家河时期之间的关联到底如何?后石家河是否能找到孙家岗那样的土坑及规模更大的墓葬?值得深思和期待的地方依然还有很多。
(注:本文是根据方勤先生在“第四届中国公共考古—荆楚论坛”上的演讲录音整理而成,经演讲者审阅,图片来自演讲P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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