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新考古学的认识及思考

一、 新考古学的产生和发展

从 20 世纪 60 年代起， 在美国和欧洲几乎是同时开始了考古学理论和方法变革的 浪潮， 但是最先是在美国产生了 “ 新考古学 ” 。 在具体阐述何为新考古学之前， 有必要 先介绍一下新考古学产生的时代大背景及原因， 明白为什么会在那个年代产生于美国。

首先从时间段上来说， 新考古学产生于 20 世纪 60 年代。 二战后， 科学技术得到了 飞速的发展， 先进的自然科学手段影响到了诸多学科的发展，考古学自然也在其中。特别是碳十四测年技术的使用。 1949 年， 美国化学家威勒德·利比公布了他的碳十四测年 技术， 并于 50 年代在欧美考古学界得到广泛应用。其作用是显而易见的： 比如在我国未引入碳十四测年技术的时候，我国周边地区考古年代序列的排列很大程度上都要通过 和中原地区的文化序列做对比来判断年代。即使是中原地区也要经常参考古代文献以及通过考古地层学和类型学得到一个相对的年代序列。但是有了碳十四测年后，就大大方便各区域考古文化序列的排列。所以说碳十四测年技术可以为任何一个地区的考古学文化提供完全独立的年代序列。它不但使传统的考古学文化年代序列更精准，而且更重要的是，使得考古学家不必再像以往那样集中全部精力来研究文化编年，他们开始研究考古遗存所反映的人类的行为和文化发展的过程。 这样的转变就必然要求新时期的考古学， 已经不再仅仅通过器物去研究文化编年， 而要提出更高的要求。

此外，在时间上同样需要注意的是，在 20 世纪 60 年代的欧美国家， 新考古学的出现仅仅是那个时代的整个社会思潮的一小部分。在 20 世纪 60 年代全球青年不满现实、追求理想的时代背景之下，那些年轻的学者开始不满足于传统学术理论的学习，并认为 传统的理论已经发展到了一个瓶颈，学术需要新的理论来开辟研究道路。这反映在历史 学上就是后现代主义的出现。而在考古学上则是以宾福德为代表的年轻考古学家认识到这种以资料为最终目的， 以年代学的建立为研究目标， 以类型学为惟一方法的传统考古学， 正日益暴露其应用范围的局限性。 正是这种有感于传统考古学的此类弊端而提出的 要求， 他们展开了对传统考古学的批判，并随之产生了新考古学。

再者，新考古学最先出现在美国而不是其他国家， 也有美国所特有的考古学国情。 正如格林·丹尼尔所说： 新考古学的产生是由于美洲文献史料缺乏， 几个世纪以来对世界没有产生什么影响。美洲考古学家对这种考古遗存的贫乏感到沮丧， 因此他们要寻找避难场所， 转而热衷于对考古学理论与方法的探讨，花费很多时间讨论文化过程的解释和总结人类行为的一般法则。 所以美国学者对考古学的反思， 并花费大量时间用于考古学理论的探讨， 一方面确实他们考古学理论十分发达，另一方面也很大程度由于他们那里考古遗存少，特别是碳十四测年的出现，使一些学者有时间去思考考古学理论而不是沉浸于考古文化的年代序列的编排。与之形成反的是我国，考古学遗存极度丰富，而考古学理论却十分匮乏。其原因可以认为是中国人学术理论水平不如外国，也可以说其主要精力用于考古发掘而不是理论的探讨和思考。

最后，欧美考古学家对传统考古学研究方法的批评与改进， 奠定了考古学变革的理论基础。任何一种学术理论都不是直接凭空产生的，其中很大程度上是对前人成果的批评、 继承、 发展和创新。 在新考古学产生之前， 欧美考古学界已经有很多考古学家开始对传统考学进行反思。 比如在 40 年代就有一些考古学家提出了考古学文化的功能观， 其中以美国的瓦特·泰勒发表的《考古学研究》最为典型。之后戈登·威利在秘鲁的维鲁河谷首次采用了聚落考古学的方法开展调查。而聚落考古学就是用考古学的材料对社会关系的研究， 已经不是传统的对器物的研究。 在 50年代又有以格雷厄姆 · 克拉克为代表的考古学家将生态学方法应用于考古实践之中。正是文化生态学的引入和聚落考古的兴起， 标志着考古学开始转向对史前社会适应方式和社会组织结构的研究，为新考古 学的产生奠定了理论基础 。

在以上背景下， 宾福德于 1962 年发表了《作为人类学的考古学》一文，被视为“新考古学 ” 诞生的标志。 此后他们主要致力于证明传统考古学的不足以及自身概念、 目标的完善。 为此， 继《作为人类学的考古学》之后， 宾福建又相继发表了《考古学研究的设计》、 《考古学的系统论和文化进程研究》等重要的理论性文章。 其中宾福德在学系统观念和文化过程研究》中进一步明晰新考古学的要义， 也为新考古学与文化 — 历史考古学划清界限提供了关键要素， 即对文化过程的研究。这篇论文首次明确提出在考古学文化中分离不同向度的 “ 亚系统 ” ， 确认不同的文化变化动因、 速率和模式， 因而被视为过程主义考古学的正名之作。 新考古学因此也被称为过程主义考古学。

与此同时， 他们还在美国西南部选择一些面积较小、地层简单的新石器时代遗址进行发掘。证明不同的考古器物组合不仅只是意味着不同的时期或不同的文化类型，它们同时也可以意味着功能和人类行为方面的差异，考古学研究不能只面对那些所谓的典型的器物，而 应当面对出土物的全部， 不能只注意时代和变化的脉络， 同时也应当注意社会、文化和 人类行为的结构。 在这个 1962 年到 1967 年之间是新考古学发展的第一阶段。

从 1968 年开始， 新考古学有了一个大的转变。 他们力图收集更多的材料， 以了解考古学资料所受的各种制约。并开始新的研究，他们观察食肉动物的行为， 分析流水与动物遗骨的关系， 研究各种堆积的化学的和生物的性质， 以探讨新的方法论。而且有越 来越多的人、 越来越多的相关学科加入了这一行列。 到七十年代 , 新考古学的方法论已初成体系， 并促使实验考古学、 环境考古学、 考古统计学、 考古人口学、 聚落考古学、 社会考古学等分支的产生。并根据它们在实现考古学认识目标的过程中的地位、作用等， 被划分为不同的层次， 出现了低层、 中层与高层理论的新名字， 1977 年 , 宾福德等又提出了 “ 中间理论 ” 来概括它们的性质和作用。 同时期‬在欧洲的英国人戴卫 · 克拉克于 1968 年发表的《分析考古学》可以作为代表作， 被视为新考古学在欧洲产生的标志。

二、 新考古学的主要观点与方法

新考古学派自其产生之日起到现在已经有半个世纪。关于这个学派的理论方法究竟 有哪些突出的特征， 由于时代原因以及个人价值取向不同而有不同的意见。但如果简略地概括来说可以分为以下‬三方面。

首先、新考古学认为考古学的终极目的不是要了解历史， 而是要像人类学家那样， 探讨人类行为的一般法则。 因此，考古学应该摒弃文化史研究中那种描述性的做法，应该在阐述层面上， 从事以理论为指导的规律性的社会科学探索。 比如 1962 年宾福德发表他的代表作《作为人类学的考古学》一文便开门见山地指出， 美国的考古学就是人类学。 他们试图说明和阐释整个时空内人类生存之物质及文化上的异同现象， 并强调考古学家必须承担起自己在人类学中的那份责任 , 将人类学的研究目标引向深化。

其次、 新考古学则采用系统论的观点， 认为文化在本质上是一种功能上相互依存、 相互影响的动力系统。文化是人类对于环境的超肉体的适应方式，可以划分为社会组织、 技术经济、 意识形态三个亚系， 而考古学文化相应地也就可被分为社会组织产品、技术 经济产品和意识形态产品三个部分。考古学家的任务就是通过对这三类产品的发现、分 析 , 重建各类人类行为 , 从而达到追寻文化发展的动态过程及隐藏于这一过程背后的规律的目的。此外新考古学对文化变迁的阐释采纳了生态学和人口决定论的许多方法，把导致文化演变的主要原因看作是文化系统外的东西，并把人类看作是对他们无法理解和 控制的自然力的被功承受者。

再者、 新考古学则提倡考古研究的演绎法， 主张所有的解释都必须采用假说的、 抽象的或统计的形式来揭示规律，这个规律要证据所证实。这个方法概括起来有如下步骤： 首先通常是通过观察考古现象提出一些假说，一般有正反两种可能。然后有针对性地进 行一定的寻找或考古发掘去收集足够的材料对各种假说加以验证。最后就是通过对所收集的材料进行系统地分析以确定哪种假设是正确的。

综上所述， 新考古学派在基本的目标上， 还是为了研究古代人类的生活， 尤其是社会生活的状况， 这一点与传统考古学从根本上说来仍是一致的。但是，在整个理论方法及其逻辑结构上，它的确已经发生了一些可以称得上是革命性的变化，开创了欧美考古 学领域内的一代新风。 可见新考古学在本质上并没有太大的飞跃， 只是现时代科技发 展和思想影响下提出了些新的理论和方法， 而这应该可以看作是考古学在 20 世纪后半 叶发展的必然产物。

三、 评价与看法

由于考古学学科的不成熟性和考古学本身所具有的挑战性，新考古学当然也不可能是尽善尽美的。所以自它产生以来多位大家对它也有褒贬不一的看法。具有中美双重文化背景的张光直也在一些访谈中对新考古学发表了一些看法。在他看来，关于新考古学 的贡献： 除了对人们情绪上的吸引之外， 一是重视文化生态学， 影响了许多新技术的产 生， 二是研究方法系统化。 不过他更多的还是看到了新考古学的问题和教训， 他指出： 新考古学只是从各社会学科借来一套新名辞，将泰勒、威利等人的考古学新方法，重新安排了一下， 变出一套所谓新考古学； 新考古学在很多意义上可以说是国王的新衣， 在 不少新考古学的著作里， 使用了许多从别的学科搬来的新术语， 读者看不懂， 作者也未必懂； 他们不相信考古材料本身有任何的价值； 考古材料只是验证先行假设的原理原则 过程中偶然的产物。

回顾 30 多年来新派考古工作， 既看不到任何有真正突破价值的新 的社会科学原则， 也找不到很多丰富可用的考古新资料。 而作为新考古学的创始人， 宾福德也对新考古学进行了正反两方面的评价。他认为， 新考古学认识到传统考古学的知识不足以正确地解释我们所发现的众多现象 , 所以新考 古学研究现代人类社会 , 进行石器及其他遗物的微痕研究 , 进行实验 , 研究遗物的物理属 性和化学属性等等 , 这些新的知识有助于我们对众多现象作出解释。 因此新考古学不仅要证明传统方法的局限性 , 而且还要证明我们可以从古代获得更多的知识。 但是到了 晚年， 他自己也接受了一些批评， 并且对新考古学有一定的反思， 显出怀疑主义迹象。 他写道： 我们关于过去的一切论点都是在观察当代考古学村料基础上的推理。我们对过 去所进行的推理性复原的精确性，直接依赖于那些作为我们推理基础的前提观点的精确性。 我们既不能用那些复原起来的过去来验证那些作为前提的观点……那么，我们怎么 才能获得致达过去的手段呢？所以后来他又提出了“中程理论 ” 以弥补新考古学的一些不足。

从他们的评价可以看出不同背景， 不同立场的人对同一考古学理论的评价是不相同 的。 在笔者看来可以从以下几方面来对新考古学进行评价。

新考古学的贡献主要在于： 首先、在新考古学产生之前，已经有考古学家对传统考古学进行质疑，比如瓦特·泰勒， 并且如戈登·威利等也采用了不同于传统考古学的聚落研究方法。但是直到新考古学的出现才开始对传统考古学展开挑战， 虽然起初不甚成熟， 但其开创性的意义很大， 在思想理论层面确实是近代考古学的一次革命。

其次， 不可否认， 有些自然科学的方法早在新考古学产生之前便已经在考古实践中应用，但也应该看到，正是新考古学大力提倡的 “实证 ” 的研究方法， 才使得新方法的使用和发明有了新的动力。并且过引进其他学科的理论方法和技术手段， 产生了一系列的考古学的边缘性的分支学科， 如科技考古学、 实验考古学、 地质考古学、 环境考古学、考古统计学、计算机考古学、聚落考古学、社 会考古学、妇女考古学等等。可以说，考古学是从事交叉学科和跨学科研究的先驱之一。

再者， 新考古学重视对人类社会组织以及与之密切相关的生态环境的关注，直接推动 了聚落形态的考古学研究，对于意识形态等也表现了强烈的兴趣，并在理论上有所建树。

除贡献之外也正如张光直先生所指出的，新考古学还存在许多局限性，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首先， 新考古学派经常不加说明地引用一些其他学科的概念和术语，往往使读者看不懂甚至连作者也看不懂， 给人留下故弄玄虚之嫌。

其次，新考古学认为“归纳法 ” 适用于研究层次较低的传统考古学， 而新考古学要研究普遍适用的规律， 就必须使用“演 绎法 ” ，即先假定模式， 然后抽样验证、 演绎规律。 这种把演绎假说的阐述当作研究的 先决条件而过分强调的做法， 经常受到有识之士的批评。 因为在实际的研究当中， 归纳和演绎的过程总是相互关联的。故在研究方法上，新考古学应该要具有兼容并蓄的精神 而不是过度排斥一些老方法。

再者， 新考古学信奉生态决定论， 把文化看作是人类对生 态环境的被动适应， 而忽视了人类社会组织和意识形态对文化演变的能动作用。

四、 总结综上所述， 新考古学在一定的历史背景下， 以考古学革命者的姿态出现， 经过半个 多世纪的发展也取得了相当的成果。虽然一些考古学家指出新考古学在具体的理论方法 上并不见得有显著的突破和贡献。但是有两个事实是不得不承认的，首先， 新考古学在 突破传统考古学的桎梏上确实做出了贡献；其次，虽然很多考古学家不自称新考古学派， 但是依然在不知不觉中吸收学习了新考古学的方法，特别是自然科学的一些技术方法对 考古学的发展有很大帮助。所以， 新考古学的确实影响到了考古学的方方面面，其在考古学史上也确实应该有相应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