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人间失格》——不被爱的人是有罪的！

“我们认识的阿叶，诚实又乖巧，要是不酗酒的话，不，就是他酗酒，他也是个天使一样的好孩子。”

京桥酒吧的老板娘这样评价叶藏。

在《人间失格》这本书里，叶藏是一个颓废的富家公子，他不仅酗酒，还厌学，当小白脸，沉湎药物，买春，自杀，最终进入精神病院，被人们当成疯子一样慢慢遗忘。

这样的人，老板娘还说他是一个天使，其实我也觉得他是。看完这本书，莫名的心疼。

叶藏是一个单纯的人，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很简单。人们建天桥，他觉得是为了有趣。城市修地铁，他以为车在地下跑起来更别出心裁。家里的床单、被套、枕套，他以为都是装饰品。在他眼里，世界上的许多东西，是因为乐趣才存在的，直到后来他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为了实用价值，他才感到意外，为人类的节俭黯然神伤。

文章的开篇，就觉得叶藏不属于人间。他的许多想法都很纯真，像水晶一样可爱，不染杂质，但却和人类世界的气息格格不入。

他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衣食无忧。可他对食物从来没有渴求，源于小时候，那些痛苦的吃饭记忆。“全家十几个人坐成相对的两列，各吃各的，房间光线黯淡，十几个人默默坐在桌前咀嚼，一声不吭地佝偻着身子，就好像对蛰居在家中的亡灵们祈祷一样。”

传统守旧的大家庭，用餐时间精准到恐怖，每顿饭的菜式几乎一成不变，这个颇具象征意义的吃饭场景，传递的是一种天性被泯灭的过程。后来的叶藏，再也没有觉得饿过。不是食物不好吃，而是食物附加了太多意义，超出它本身有趣的部分。

叶藏的童年，母亲几乎是缺席的，父亲忙于工作，大部分时间都在上野的别墅度过。他是家中幼子，却并没有得到过的爱和幸福。他很小就学会用滑稽的言行讨好别人，被家人责备，从来不顶嘴。听到别人说自己的坏话，也认为是自己的错。对讨厌的事不说讨厌，对喜欢的事又总是偷偷摸摸的。就连父亲要送他礼物，他也不敢明说，只能晚上偷偷写到父亲的笔记本上。

人来到这个世界，寻求爱和温暖，是一种本能。得到爱，才有能力爱别人，爱世界，在爱被传递和散射的过程中，母亲是重要源头。

但叶藏的童年，母亲隐匿在情节背后，很少出现。叶藏鲜有得到过爱，他口袋是瘪的，从来没有被充满。所以，他胆小，不自信，没有底气和这个世界交换。最终他只敢躲在滑稽的假面下，小心而耻辱地度过一生。

童年缺爱的深渊，需要用一生的光去照亮，填充，或者沉溺，无法出来。

长大后的叶藏，成了一个花花公子。在东京求学期间，他结识了长他6岁的堀木。在堀木的带动下，他酗酒、嫖娼、寻欢作乐。但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很快深感厌倦。因为他发现这些只是手段，只可以暂时消除对世界的畏惧，就像生病的人吸食毒品，麻痹疼痛一样。他对自身有清醒认识，他说他和娼妓一样，都是可悲的，没有半点欲望。

人为什么会没有欲望，有的人是修行自持，清心寡欲，但修行本身也是一种欲望，一种克制欲望的欲望。叶藏没有欲望，只是因为他要不起。只有身体，他确定是自己的，所以拼命挥霍，堕落自我，这是他唯一的持有。

他认识了银座酒吧的女招待常子，这个和他一样寂寞、寒酸的女人，因为某种相近的孤寂气息，他在这个女人怀里安然入睡，度过一个难得的幸福之夜。但第二天清晨，他就变回了那个浅薄无知的、矫揉造作的小丑。

小丑只是他的假面，他不敢承认这种幸福。因为就像书中所说：胆小鬼连幸福都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还会被幸福所伤。当幸福来时，他要趁自己还没有受伤，赶紧和常子分道扬彪。

叶藏，就像我们经常在路边，草丛里见到的蜗牛，不管触角碰到什么，都会自己先缩回去，蜗牛走到哪里都背着它的壳，叶藏在哪里都带着他的假面。

后来，当他和常子再次相遇，这个被生活压榨得疲惫不堪的女人，和他相约自杀。他们一起去跳海，耐人寻味的是，常子死了，他获救了。

常子死于对生活的绝望，决心赴死。他也绝望，但他对生和死，都心怀恐惧。一个胆小的人，连死神都不屑理会。

许是叶藏过于洁白，所以世界显得如此灰暗。他生命中最常出现的两个人：堀木和比目鱼，一个是他的朋友，一个是父亲委托照顾他的人。但他们向叶藏展示的，全是城里人的另一面：冷酷、狡诈、苛薄，丑陋而自私。

堀木和他是这样的关系：“如果人类所谓的“朋友”关系，就是彼此轻视而又相互往来，并且觉得越发无趣，那我和堀木，无疑就是这种“朋友”关系。”叶藏有钱的时候，钱包任堀木挥霍，他落魄的时候，到堀木家里，哪怕是破旧坐垫上的一根细绳子，堀木都会当场无情地指责他，不要弄坏了。

尽管叶藏看清堀木的本相，但他还是和堀木来往，因为孤独的人，即使对一个不合格的朋友，也会下意识去珍惜。

上帝终于开恩，让叶藏遇到生命中唯一真心爱他的女孩，良子。良子是香烟铺子老板的女儿，肤色白皙，长一颗虎牙，纯净得像一滴水。

良子劝他戒酒，他说：如果我戒酒了，良子就会嫁给我吗？他说的是一句玩笑话，良子却认真地说：当然。

第二天，当他又喝酒的时候，良子居然以为他是在演戏，因为良子相信他不会骗她。良子的纯真无邪，良子对他死心塌地的信任，这世间唯一的爱和温暖，终于唤醒了他。曾经有一刻，他下了巨大的决心，要和良子结婚，好好生活。哪怕巨大的悲伤接踵而至，他也在所不惜。

爱的力量在此刻，葳蕤成一根垂向深渊的长青藤。叶藏终于不再害怕，不再害怕幸福了，他要张开双臂迎接幸福，他要试着去爱人。

结婚以后，纯洁善良的良子，用一点一点的爱，填充着叶藏的深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和幸福。他甚至觉得自己慢慢又是正常人了，可是善良的良子因为信任别人，被坏人玷污。而他的朋友堀木，正是指着这污秽一幕让他看的人。

信任，多么美好的品质，而良子的这份美好，却成为罪恶的起源。他无法理解这世间的一切，他开始质疑美好，质疑洁白，质疑幸福。而质疑，就是对人生的重新颠覆，他又开始喝酒，吸毒，不断加大剂量，加速堕落的速度。最后，被送进精神病院。

拯救一个深渊里的人，需要多少爱。良子的爱也不够，不是不够，是良子的美好和善良也被这个世界折断了，他又重新坠入深渊。

突然想到，自从人类被上帝逐出伊甸园之后，就都天然带着原罪的——那其实自然都有“恶”的属性，那在罪人里面，突然有一个天使转生，来到人间，是不是洁白得太突兀了呢？要么，被染黑，如果不想被染黑，就只有死掉。

在乌鸦的世界里，洁白的羽毛是错误的。

在书中，叶藏和堀木玩字谜游戏的一段而颇耐人寻味：就是找出一些名词，说出它们是悲剧还是喜剧。比如死亡是喜剧，生存也是喜剧，漫画家却是悲剧。还有说出一些词的反义词。比如：花的反义词是月，是风，是蜜蜂，但罪的反义词是什么，两个人争执了好老半天。堀木说是法律，说是善，说是神，叶藏都说不对。

叶藏心里肯定是有答案的。罪的反义词应该是爱，罪的力量是下坠，而爱能人获得救赎。所以一个不被爱的人是有罪的，他活该在人群里消失。

他只能说：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只有少数人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天使。

有人说，《人间失格》是太宰治的自传式小说，可我觉得，他写的是我们每个人的青春，迷茫，彷徨，无力拔开的浓雾，对白和黑的质疑。只是后来，我们都被染黑了，和众人一样了，于是，不再有疑惑。

（作者：华之，女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