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说宋词10：让我依依不舍的，不只你的温柔

（说历史的女人——第1404期）

人到中年，能坐下来静心听音乐的时间并不多。不是生活不需要，而实在是，音乐在云端，中年却是一地鸡零狗碎，习惯了低头俯拾，就会常常忘记抬头仰望。

听赵雷的《成都》，是在等车时，从一个年轻女孩的手机上传出来的，当时很没来由地沦陷了，回到家，找出这首歌，在电脑上反复听。

让我依依不舍的，不是它的温柔，而是它唱出了一种很久违的感觉，青春，自由，流浪，微微颤抖的爱和挣扎，击中了忙碌如我等这般中年大妈偶尔还横着苍苍翠微的心。也是因为这首歌，去年五一，执意赶着人挤人去了一趟成都，双手插在裤兜里（其实抱惯孩子的双手很不习惯这样无所事事地躺着），徜徉在玉林路，经过一个个小酒馆，看夜色如浪子，吹着口哨游荡的身边。

如果成都，还有一个爱着的人在这里，等着你去邂逅，去相逢，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北宋崇宁二年（1103年），词人李之仪来到长江边，他也是怀着这种对爱的渴求，写下了一首流传千古的情诗《卜算子》，全词如下：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李之义写这首词的时候，他心心念念的红颜知已杨姝其实就在身旁。一个20岁的小姑娘，那里见过这等汹涌的表白，直接醉倒在词人怀里。李之仪当时已57岁了，但真爱有时无惧年龄。

如果要问这首词成功的秘诀，其实无它，不过很好地激起对方心中的共鸣而已：我住在长江这头，她住在长江那头，我们守着同样潮湿的江岸，喝着同样绵荡的江水，我对她的思念就像这江流一样，一天天永不止息，我希望她，我心爱的人，能和我的心一样，不要负了这一江相思。

吟完这首词，李之仪含情脉脉地看着杨姝，而眼前江水如练，正滔滔东流。此时，此地，此水，此人，这超强的代入感，杨姝怎能不心生感动，化身为她，去回应这万古不息的滔声。

这里有必要交待一下李之仪写这首词的历史背景：李之仪本是苏轼的门生，与黄庭坚、秦观常有诗词往来。苏轼因为“乌台诗案”被贬后，李之仪受到牵连，也被停职。好不容易熬到宋徽宗赵佶上台，李之仪被再次启用，但却因为得罪权相蔡京，又被贬到太平州。

人走背运的时候，就像下坡地开着刹不住闸的破车一样，接二连三的过沟过坎。在太平洲，李之仪先是女儿和儿子相继去世，接着，与他相濡以沫四十年的夫人也撒手人寰。事业受到沉重打击，家人连遭不幸，李之仪很快跌落到了人生的谷底。

好在，在太平洲，李之仪遇到了同样被贬的黄庭坚，他乡遇故知，意外之中还有惊喜。黄庭坚专门为李之仪摆了一场洗尘宴，为助兴，还特意请来了当地最有名的歌伎杨姝。当时杨姝只有十几岁，水灵灵的，席间轻启朱弦，为两人弹奏了一曲《履霜操》。

朝履霜兮采晨寒，考不明其心兮信谗言。孤恩别离兮摧肺肝，何辜皇天兮遭斯愆。痛殁不同兮恩有偏，谁能流顾兮知我冤。

《履霜操》的本意说的是尹吉甫子伯奇被后母所谗而被逐，最后投河而死。这首《履霜操》，直接戳到了黄、李心中的痛处，黄庭坚听完后，深受感动，当即写了一首《好事近·太平州小伎杨姝弹琴送酒》：

一弄醒心弦，情在两山斜叠。弹到古人愁处，有真珠承睫。

使君来去本无心，休泪界红颊。自恨老来憎酒，负十分金叶。

词中满满全是得遇知己的感慨。

李之仪马上也以黄庭坚词的韵脚合了一首《好事近》：

相见两无言，愁恨又还千叠。别有恼人深处，在懵腾双睫。

七弦虽妙不须弹，惟愿意醉香颊。只恐近来情绪，似风前秋叶。

词里除了感慨，似乎还多了一层没来由的亲近感，许是世事薄凉，她的懂得里，有他想要的温暖。

但不久之后，黄庭坚就被调离太平州，志同道合的朋友离开了，李之仪的生活再次变得索然寡味。

就在李之仪最需要安慰的时候，依然是杨姝，奇迹般地出现在他面前，并再次为他弹奏起那首《履霜操》。岁月浮浮沉沉，人生兜兜转转，有缘的人总会在别处相逢。不得不相信，人生其实处处暗藏玄机。

杨姝用琴声抚慰着57岁的李之仪，李之仪的内心又逐渐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只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爱上这个刚刚二十出头的美丽姑娘了。将近四十岁的差距，当年龄成为横亘在两人中间的最大障碍，李之仪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填词。

他试着写过两首词给杨姝，一首是《浣溪沙·为杨姝作》，他在词里写道：道骨仙风云外侣，烟鬟雾鬓月边人。何妨沈醉到黄昏。另一首是《清平乐·听杨姝琴》，词中有“坐来休叹尘劳。相逢难似今朝。不待亲移玉指，自然痒处都消”的句子。可能是词写得太委婉了，也或者是出于姑娘的矜持，杨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就像爱和咳嗽是掩饰不住的事情一样，李之仪无法掩饰内心的爱意。于是，在一个万物隽永的秋天，李之仪带着杨姝来到长江边上，望着奔腾流水，词人心中涌起万般柔情，随即写下了这首传诵千古的《卜算子》。

这几乎就是赤裸裸的表白了，难得词人却写得干净，纯粹，又充满透明的忧伤，难怪杨姝会被温柔俘获，成就一段绝美的黄昏恋。

即使今天，每每读起这首词，我们也总是幻想自己就是那个水边的女子，对着一江碧水吟唱着心中的相思，并希望江水那头，有一个住在心里很久的人，可以听得见。

可能有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这首《卜算子》的下阕最后一句多了一个字，其实“定不负相思意”的这个“定“，在这里是为衬字。所谓衬字，就是曲词中在曲律规定的字数之外增加的字，常用以补足语气，增加声情色彩。这个“定”，在句首就起到了很好的加强语气的作用，它坚固了这首词的情意，也安定了杨姝的心。

（作者：华之、女作家、电台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