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考古•平凡者 | 她与殷墟考古相知相伴的半生
1986年春,我的母亲刘晓珍来到了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站工作,那时的她朝气蓬勃,在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中开始了她与殷墟考古相知相伴的半生,并在这里遇到了对她一生影响深刻的几位老先生——郑振香、杨锡璋、刘一曼、徐广德等,以及之后把她领入考古绘画领域的绘图老师——张孝光、李淼以及韩慧君。在这些先生与老师们的帮助下,我的母亲很快适应并爱上了这份工作,她将她的所有精力、时间与激情都放在了考古绘图上,我每每翻起那些沉重的殷墟考古报告和简报时,总会在上面看到母亲那精美的线图笔稿。
刚到工作站时母亲先是和韩慧君老师学习绘图技术,韩老师可以说是我母亲画图路上的启蒙老师了,后因韩老师调回北京,母亲又跟随郑振香先生一同去往北京工作,在那里她和从各个工作站挑出来的年轻人一起继续学习绘图技术。当时教授她们这一批青年的是张孝光、张广立、曹国建、李淼等诸位先生,张孝光先生是当时的考古技术室主任,工作繁忙,对于她们这些年轻人的学习往往在最后进行严格把关。而经常教导我母亲的是李淼老师,在母亲的记忆中,李淼老师和蔼可亲,性格和善,教学心细如发,在这样的教导下,加之母亲的勤奋好学,她的绘图技术进步很快。
当时绘图条件苛刻,从对各材质不同、体态多样的器物最开始的起稿清绘、比对修稿,再到最后的着墨成图,这一过程全部靠纯手工完成,既耗时也费眼,还要有耐心。对于她来说,绘图过程中最难的是着墨这一步,着墨是最后成图的关键,它的过程不只是把铅笔图稿上墨线,还应对所绘对象各方面的特征进一步刻划,并根据需要对各种细节进行合理取舍,还要求落笔要准,行笔要稳,线条要有变化,墨色要浓黑,这样最后出来的图才能主次分明,形象生动,尤其是主攻的青铜器,器型精美、纹饰多样,其主纹和底纹,凸显要分明。而那时上墨线用的是难以把控力度的蘸水笔,一不注意,就很容易在硫酸纸上留下个浓黑的印记,不像现在有电脑辅助,省时省力。
除了室内器物绘制外,母亲还对工地绘图有所涉猎。那时母亲的工作内容就是按照郑先生的安排,或是随她在中国历史博物馆(今中国国家博物馆)绘制妇好墓所出玉器,在考古所跟随其他人学习;或是随她回安阳绘制站内发掘的各类陶器、青铜器等。一边工作一边学习,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两三年。虽是辛苦,但大量的实践经验与理论知识相结合,母亲很快胜任了安阳工作站的室内绘图工作,真就是“不经一番彻骨寒,怎得梅花扑鼻香”。
前辈先生们不仅教授学生倾囊相授,要求严厉,做学问严谨认真,而且生活态度积极乐观,对人宽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工作站条件比之现在要简陋许多,经常停水停电。虽然物质条件艰苦些,但工作站内的精神生活却是极其丰富。在停电后,杨先生、刘先生会和桑文同师傅一起打牌,赢玉米籽;而母亲则和郑先生一块儿玩跳棋,大家欢声笑语,闲话家常,日子可谓是“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
刚参加工作时母亲年龄不大,几位先生都把她当自己女儿看待,吃食住行,方方面面都予以安排。那间曾作为母亲办公和宿舍的房间,承载了我们家所有的回忆,给我们提供了最初的一个遮风挡雨的港湾。90年时姐姐在交通不便的老家出生,令母亲深深感动的是郑先生、杨先生和刘先生竟然让李琳师傅开车从安阳出发,一路打听到许家沟前西岗,去看望刚生产完的她。
郭家庄M160、洹北商城、刘家庄北M1046、花园庄东地的“亚长墓”M54等,这些墓葬出土的所有文物几乎都由母亲经手绘制成图,大大小小的报告、出版图书中的相关文物器型图都可见到母亲所绘之图。长期的殷墟绘图经验,使得母亲对于殷墟器物类型已深记于心,所以在绘制M160和M1046的青铜器时,母亲说即使因为自身的文化水平限制,对于器物的分期在学术理论上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但也可以明显感觉到它们的异同点。虽同属于商代晚期,但M160的铜器壁厚,M1046的铜器壁薄,且纹饰风格略有不同。之后在面对不同于往常的器物——孝民屯陶范时,虽是母亲第一次接触,但所谓以不变应万变,长期绘画练就的扎实基础,上手一两次,找到规律也就可以熟练出图了。母亲也因此常教育我们学习要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没有基础就如同无根之木,无基之塔。
在母亲数年如一日的绘图生涯中,有几件让她时不时想起的事。其一是1990年,时任湖南省博物馆馆长高至喜先生联系郑振香先生称馆内有一批迥异于殷墟风格的青铜器急需一名熟练绘图师来完成,故母亲被外派于此。而她工作的地方就靠近马王堆一号墓女尸陈列之所,我曾问母亲害怕不,母亲回答那有啥,干这一行的早习以为常。
其二是花园庄东M54“亚长墓”出土的“亚长”青铜牛尊,这只外表看起来憨态可掬的小牛第一次到达我母亲手里时,母亲就惊喜于它细腻精致的纹饰,生动逼真的形象,难以想象商人是如何将龙、鸟、鱼等20多种动物纹饰刻画于其上。
为了完整展现其身上的纹饰,要分别画出它正视图、俯视图、侧视图及腑底图,不同的面花纹不同,底纹不同,其上还布满卷云纹,绘制过程极其耗费眼力,此外还有同出一墓的铜手形器、“亚长”青铜觥、“亚长”青铜斝等,均铸造精良,绘画成品完美。
最后则是2010年同乐花园工地出土的一座唐代壁画墓,壁画内容对于母亲来说不难画,令人难忘的是画这幅图时的经历,母亲说这座壁画墓是抢救性挖掘,壁画刚出土时,颜色鲜艳,人物精美,花鸟凤凰,内容丰富,足可由其窥视盛唐之繁华,但一经出土,就会较快速氧化,图案晦暗、脱落,所以要加速对它进行临摹、比对,中间更是用化学试剂对其进行加固处理,正是这个试剂强烈的刺鼻气味,使得人到中年的母亲出现了较强的免疫反应,呕吐、恶心、头晕、腿关节肿痛难忍等症状频发。虽然身体状况不理想,但母亲依旧坚持了下来,看着最后的成图母亲心中甚是骄傲。
母亲四十多岁时,开始带她的第一个徒弟——黄小芳,自此曾经的学生,也变成了一位老师,母亲在教学时言传身教,倾囊相授,严格把控手工绘图基础功,因为母亲坚持认为即使现在电脑绘图普及,也不能丢弃手工绘图的基本功,基础打不扎实,一旦器物纹饰、类型发生变化,就无法应对。此后,母亲陆续为安阳工作站带出了数个徒弟,从第二个徒弟马媛,到后期陆续到站里实习的一批批学生,再到外出公干时带出的学生,母亲这也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了。
光阴寸隙流如电,从刚到安阳工作站的碧玉年华到而今知命之年,从旧时四合院到如今青砖绿瓦,从周围的一座座村庄到青青草原,从母亲最早接触的郑振香等诸位先生到现今的唐际根、何毓灵等多位老师,她已在安阳工作站度过大半生涯,经手了数以万计的文物,从精美绝伦青铜器,到精致小巧的贝饰,长期的伏案工作导致了母亲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虽已做过手术治疗,但依旧不容乐观,退休后,母亲返聘回工作岗位,继续为考古事业贡献力量。母亲说,“绘图不仅是她谋生的方式,更是她真心热爱的工作”,我想,在母亲心中,或许绘图已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同她的一根肋骨,在组成人体的206根骨头中,缺一不可。
作者:董致远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站
本文刊登于《中国文物报》5月19日第5版
编辑 | 张小筑 实习编辑 | 杨晓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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