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磐:历史是现实社会的镜子
历史有自然界的历史,有人类社会的历史,通常所言是指人类社会的历史,即指过去的人类社会活动。关于自然界的历史,在人类社会征服自然、利用自然、改造自然时也要谈到,但这不是从自然界本身出发来谈自然界的历史,而是从人类社会出发,来谈与自然界的相关问题。
既然历史是指过去的人类社会活动,那么,历史科学就是研究过去人类社会发生、发展的兴衰史,探寻其中的规律,可以增广人们的见识,开阔视野;可以培养人们高尚的道德情操,更可以作为当代人们的借鉴。中国有五千年的历史,历史著作汗牛充栋,连绵不断,素为世人所称道。《左传》就记载了楚国的左史倚相,能读三墳、五典、八索、九丘。或谓三墳为三皇之书,五典即五帝之典,但年代久远,书亦不传,姑且置而不论。及至孔子作《春秋》,依照鲁史旧文,考其真伪,“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褒善贬恶,示范于将来,所谓《春秋》笔法,为世人所周知。汉代司马迁作《史记》,就是要继承《春秋》,“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以为后世鉴戒。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史传》也说:“原夫载籍之作也,必贯乎百氏,被之千载,表徵盛衰,殷鉴兴废”。唐太宗李世民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其中“以古为镜”,就是以过去的历史为借鉴,从而知道为什么会兴盛,为什么会衰替,从中吸取教训,励精图治,避免衰亡。可见以历史为借鉴,在中国史籍著作和史学思想上由来久远。故宋朝司马光写了一部编年史书,宋神宗特地赐名为《资治通鉴》。宋神宗《资治通鉴序》说:《诗》云:“商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故赐其书名曰《资治通鉴》”。司马光《进资治通鉴表》记述写此书的原委,先述其“奉敕编集历代君臣事迹,又奉圣旨,赐名《资治通鉴》”;而后追叙他本人原来就想要“删削冗长,举撮机要,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为编年一书”;既奉敕修史,终于写成了“上起战国,下终五代,凡一千三百六十二年,修成二百九十四卷”的编年史书。元人胡三省《新注资治通鉴序》总括著书命名之事如下:
英宗皇帝命司马光论次历代君臣事迹,为编年一书。神宗皇帝以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赐名曰《资治通鉴》,且为序其造端立意之由。温公之意,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以为是书。
正式的官修史书,以“鉴”字命名,该即起于《资治通鉴》吧!“资治”就是有助于治理或治道,“通”就是贯通古今,“鉴”即镜子,可为借鉴。贯通历代一千三百六十二年的史事,有助于治理国家,可为借鉴,这就是对《资治通鉴》通俗的解释。亦即上引宋神宗、司马光本人及胡三省所言命名《资治通鉴》的原意。由于《资治通鉴》这部史书明白以借鉴之意命名,故此多谈了几句。
历史著作以借鉴的意义命名,即此可见过去的社会与当前现实社会之间的密切关系。通常有些成语说:“博古通今”、“鉴往知来”、“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不可再蹈覆辙”等,都是以往事为借鉴,以历史为镜子的。人类社会过去的成败得失,经常被后来人视为借鉴,有可以为师,可以视为准则的;也有引以为戒,不应再走错路的。即此可知,历史与现实社会的关系,竟是如此密切!
由于过去的历史,连篇累牍,记载着帝王将相,亦即多述历代君臣事迹,王朝兴废,于是,有人认为“历史就是过去的政治,政治就是现在的历史”,这未免太狭隘了。历史固然少不了政治,一部历史著作通常都要谈到政治,但绝不仅仅是政治,除掉专门的政治史而外,都要谈到经济、文化等其他许多方面。
或者认为历史是记载人类社会赓续活动的总成绩,以明其因果关系。这一说法自然有一定的道理,因为人们遇到事情总是要探求一个究竟的。云腾致雨,露结为霜,云和雨,露和霜,它们之间有因果关系。可是,在大气层的高压之下的云,未必会下雨,夏夜的露水也绝不会变成霜,还必须在各种条件具备下才能成为事实。至于历史事件的因果关系就更加复杂,更加多变。在阐明因果关系时,或者以因为果,或者倒果为因,或者是因果轮回,陷于循环论中而不自觉。如有人以李后主李煜,沉溺于宫廷生活,嗜好填词,以致亡国;宋徽宗赵佶亦以耽玩书画诗词而亡国,该是李煜的后身。这不仅没有揭出他们所以亡国的原因,因果错乱,而且陷于迷信的轮回说,显然是错误的。
至于认为历史是天意的安排或上帝所主宰,以及认为理性是世界的主宰,世界历史是在理性安排下的合理过程,这是彻底的唯心论。《韦·汤誓》记商汤伐桀时说:“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商汤自认为是秉承上帝之命讨伐夏桀的。以后中国历代皇帝皆自称天子,是奉天命来统治国家的。“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成为后来中国皇帝发布诏令通常的开场白。不过,这种天命论以及超自然的理性主宰,根本不能说明历史。
人类社会历史是复杂而多变的,因而中国古代的历史著作,也是包罗万象的。大家知道西方世界尊为“史学之父”的希罗多德的《历史》,首先描述西亚北非和希腊的山川形势,风土人情,历史掌故,然后才写希腊和波斯的战争史。由于内容丰富多彩,被誉为小百科全书。而中国西汉时大史学家司马迁的《史记》,记述了自黄帝至汉武帝时的政治、军事史外,还写了关于天文、历法的《天官书》、《历书》,关于地理的《河渠书》,关于礼乐制度的《礼书》、《乐书》,关于经济的《平准书》、《货殖列传》,关于学术方面的《儒林传》,关于少数民族方面的《南越列传》、《东越列传》、《西南夷列传》、《匈奴列传》,关于邻国方面的《朝鲜列传》等等,内容十分丰富。总之,以纪传写列代君臣,以世家写世袭诸侯,书以载典章文物制度,表以明年代官爵,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书。后来所修列代纪传体史书,皆遵循《史记》,但断代为书而已。由此可见中国古代史书内容,非常广博。有人说历史学是各门学科之母,在人类社会早期时,大概就是这样。正因为历史著作能从多方面来记载或反映过去的人类社会,因此,也就能多方面来提供借鉴,提供后人从中寻求社会发展的内在因素,启发人们对现实的前进道路的思维。
由于历史学的包罗万象,史学著作的历史悠久和著作量之大,更由于形势需要下的学术分工,天文学、历史地理学、经济学、法学等等相继从历史学中分离出来,发展成为独立的一门学科。即历史学本身,也形成许多分支,大体说来有以下各种:①史学理论:中国古代对历史学的目的、作用、笔法、道德修养等,就有若干专门的论著,如刘勰《文心雕龙·史传》、刘知几《史通》内篇、章学诚《文史通义》等。现在,则以历史唯物主义为研究历史的理论指导。②史料学:包括对传世文献、金石碑志、出土文物以及资料长编的研究和编撰等。古代如宋代赵明诚的《金石录》等,近代以来如罗振玉的《三代吉金文存》、郭沫若的《卜辞通纂》、唐长孺的《吐鲁番出土文书》、唐耕耦的《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以及《雅片战争》、《太平天国》等许多资料汇编。③目录学:二十四史中许多史书有《经籍志》或《艺文志》,清代纪昀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可说是古代目录学的集大成的著作。近代目录学的著作更多,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中国丛书综录》,则为丛书目录之集大成者。④考据学:如司马光的《通鉴考异》、钱大昕的《二十二史考异》、赵翼的《二十二史札记》等近代以来对于历史事件、人物、地理等的考据论著,更是不胜枚举。如王国维《观堂集林》中所收《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太史公行年考》、《魏石经考》等许多有创见的考证文章;向达的《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岑仲勉的《郎官石柱题名新考订》等,皆其较著者。⑤历史编纂学:《史通》一书中有许多篇论述史书的写法,梁启超的《中国历史研究法》亦有人物、专史、断代史等如何写法的篇章。历史科学的这许多分支,其共同要求则在于求得历史的真实,反映历史的真相。人们只有在了解历史的真实情况下,才能找出历史发展的内在因素,求得其发展规律,起到借鉴作用,为当前的社会服务。
确实,历史的作用是多方面的,它可以培养人们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精神,可以增进人们高尚的道德情操,更可以作为决策行事的借鉴,直接服务于现实社会。因此,历史学决不是可有可无,而是现实社会中所不可缺少的。
即以历史事件为前车之鉴,作为借鉴来说,在中国过去的社会中,就是屡见不鲜,屈指难数的。前面提到的“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就说明殷商之人如商纣,应以夏桀灭亡之事为借鉴。再如西汉初年,经常以秦朝的灭亡为鉴戒。《汉书·陆贾传》记载着这样一件有意思的事,即陆贾经常在汉高祖刘邦面前称赞《诗》、《书》,高祖骂着说:“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陆贾回答说:“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乎?”汉高祖一时觉悟过来,即对陆贾说:“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败之国”。于是陆贾著书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名其书为《新语》。高祖叫陆贾写出秦所以灭亡,他自己所以得天下的道理,自然是要以秦亡为鉴戒的。陆贾的《新语》,确也从多方面写出了秦亡的道理,故高祖每读一篇皆称善。如《新语·无为》篇,谓虞舜与周公,曾经无为而治;秦用酷法暴刑,穷兵黩武,法越多而犯法者也越多,兵马日增而敌人亦日众,终至于灭亡。汉初的无为而治,固然是在战乱之后不得不实行的休养生息的政策,而秦的暴刑暴役以致灭亡,确是前车之鉴,陆贾的《无为》篇,应该起了不蹈覆辙的指引作用吧!贾谊的《过秦论》,更是以秦亡为借鉴的名篇。鉴于秦朝严法暴刑以致灭亡,汉高祖初入关时就临时约法三章,孝惠、高后时又除《挟书律》、《三族令》和《妖言令》等苛酷法令。这些就是前代秦朝的历史,对后继者汉朝当时社会所起的借鉴作用的事例。
在中国历史上,唐朝以隋朝灭亡为借鉴的事尤多。我曾在《论唐太宗》一文中,初步指出《贞观政要》一书中以“亡隋”为戒的事就有四十五处。如关于农业生产方面,唐太宗曾对侍臣说:“国以人为本,人以衣食为本。凡营衣食,以不失时为本。……若兵戈屡动,土木不息,而欲不夺农时,其可得乎!”王珪曰:“昔秦皇汉武,外则穷极兵戈,内则崇侈宫室,人力既竭,祸难遂兴。……亡隋之辙,殷鉴不远。”唐太宗于是“今省徭赋,不夺其时,使比屋之人,恣其耕稼”(《贞观政要·论务农》)。此即以秦皇、汉武和亡隋为戒者。
对中书省所出的诏敕,是否有不同意见或敕令有误,唐太宗鉴于隋朝之失,即要求门下官员对之提出意见,纠正违失,免蹈亡隋的覆辙。《贞观政要·论政体》就记载了唐太宗对门下省黄门侍郎王珪所说的这段话:
太宗谓黄门侍郎王珪曰:中书所出诏敕,颇有意见不同,或兼错失,而相正以否?元置中书、门下,本拟相防过误。人之意见,每或不同,有所是非,本为公事。或有护己之短,忌闻其失,有是有非,衔以为怨。或有苟避私隙,相惜颜面,知非政事,遂即施行,难违一官之小情,顿为万人之大弊,此实亡国之政,卿辈特须在意防也。隋日内外庶官,政以依伟,而致祸乱,人多不能深思此理。
这段殷殷告诫王珪的话,指明中门、门下的分工,对不妥当和有错误的政令,必须纠正,不能依违其间,再蹈隋朝的覆辙。这是唐初以亡隋为鉴戒的又一事例。
唐太宗也反对隋文帝的专断,认为这会贻误大事,招致覆灭之灾。同书同篇记载唐太宗问其臣萧瑀,隋文帝是什么样的帝王?萧瑀回答是“励精之主”。唐太宗指出萧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虽然隋文帝能勤于政事,但不信任百官,事多独断,因而容易失误,其言大略如下:
(隋文帝)不肯信任百司,每事皆自决断,虽则劳神苦形,未能尽合于理。朝臣既知其意,亦不敢直言,宰相以下,惟即承顺而已。朕意则不然,以天下之广,四海之众,千端万绪,须合变通,皆委百司商量,宰相筹画,于事稳便,方可奏行。岂得以一日万机,独断一人之虑也。且日断十事,五条不中,中者信善,其如不中者何?以日继月,乃至累年,乖谬既多,不亡何待!岂如广任贤良,高居深视,法令严肃,谁敢为非!
鉴于隋帝的专断独行,因而要求百司在商量稳妥以后,再付诸实施,不妥者即要求臣下执奏,不得顺旨附和。唐太宗的所以能够采纳臣下意见,鼓励进谏和纳谏,隋帝专断之害,实为一深刻的借鉴和重要的因素。
唐太宗君臣尤以隋炀帝自恃富强、奢侈纵欲以致灭亡为借鉴,《贞观政要·论君道》记载魏征的上疏说:
昔在有隋,统一寰宇,甲兵强锐,三十余年,风行万里,威动殊俗。一旦举而弃之,尽为他人所有。彼炀帝……恃其富强,不虞后患,驱天下以纵欲,罄万物而自奉,采域中之子女,求远方之奇异,宫苑是饰,台榭是崇,徭役无时,干戈不戢。……民不堪命,率土分崩。遂以四海之尊,殒于匹夫之手,子孙殄绝,为天下笑。……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隋炀帝灭亡的教训,在唐初君臣的心目中是十分深刻的,故经常引以为戒,切不能自恃富强而骄纵。否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唐初君臣也深知横征暴敛,必至灭亡。唐太宗曾比喻苛敛如人自食其肉,肉尽身毙。《贞观政要·辩兴亡》载其事说:
太宗谓魏征曰:顷读周齐史,末代亡国之主,为恶多相类也。齐主深好奢侈,所有府库,用之略尽,乃至关市,无不税敛。朕常谓此,犹如馋人,自食其肉,肉尽必死。人君赋敛不已,百姓既弊,其君亦亡,齐主即是也。
此处齐主指齐后主高纬。唐初君臣鉴于苛税如人自食其肉,如齐后主等终因苛敛而亡国,因此省徭薄赋。则前代历史对以后现实社会的影响,岂可低估!
再如魏征主修的《隋书》,在《高祖纪》下批评隋文帝“不悦《诗》、《书》,废除学校。”而唐太宗则大崇儒学,于国学增置学舍一千二百间,增置生员。四方儒士,云会于京师长安。这事实上就是纠正隋文帝的错误。《贞观政要·求谏》还记载唐太宗鉴于隋炀帝的拒谏饰非,以致亡国,因而说:“隋炀帝暴虐,臣下钳口,卒令不闻其过,遂至灭亡”,因而命臣下“事有不利于人,必须极言规谏。”唐太宗能够接受谏言,在历代帝王中确实罕见。所以能够如此,正由于能借鉴前史,接受历史上的教训。以前代特别以亡隋为鉴戒,《贞观政要》所载还很多,就不列举。
以历史为借鉴,以服务于现实社会,不只是鉴于前代的失误,前代好的制度或措施,也会为后代所继承和更加完善起来。如汉代继承秦代的郡县制、职官制以及法律而加以修订和改进,唐代继承隋代的均田制、府兵制和科举制,而予变革和发展等。汉承秦制、唐承隋制,已多为人所知,就不多赘。
总之,历史上的成败得失,给予以后现实社会许多直接或间接的经验教训。继承、修订、完善或改弦更张历史上的遗产,是后继的现实社会所必须进行的任务,是无法回避的。汉朝继承并改进了秦朝的制度和措施,从而形成了“文景之治”;唐朝继承隋制而大革其弊,从而形成了“贞观之治”;则历史的借鉴作用,岂能等闲视之!
抑且,现实社会是从过去的社会发展而来,过去的人类社会就是现在人类社会的昨天和前天,也就是说,历史是现实社会的过去,现实社会是历史上的社会的发展。认清历史的真相,就是认清现实社会的渊源。明其源才能清其流,则历史对于现实社会,既是借鉴的镜子,而又不仅作为镜子而已。
来源:《东南学术》199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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