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起源乃是基于协作

【说明】本文为郭静云教授在学术中国2022国际高峰论坛的发言，作者介绍及原文刊载于《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8月30日第2481期，此次转载略有修订。

郭静云（Olga Rapoport）台湾中正大学历史系教授。致力于在世界历史与文化的比较视野下，通过考古、艺术、文献、古文字等资料对中国上古史及先秦文化等相关问题进行系统的研究。近年来提出江汉文明是中国最早的原生文明、夏和汤商为楚地上古国家、殷商王族是来自草原游战族群之说。代表作有：《天神与天地之道：巫觋信仰与传统思想渊源》《夏商周——从神话到史实》《亲仁与天命：从缁衣看先秦儒学转化成“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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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如何起源？为什么有人类创造国家这样的现象？这个问题讨论了很久，出现了不同的神学、哲学、心理学理论。其中，学者讨论最多的是国家的产生，产生原因是群体之间和群体之内的暴力关系，形成了强迫性的组织，或者也可以理解为是一种自然的人类合作和协调的结果。其中，卡尔·魏特夫在20世纪初提出一个理论，即自然环境和社会发展有密切关系。国家的起源过程基于人类能改善自身环境这一事实。改善自身的环境是为了定居生活，其中虽然能够做但需要很多人合作的事情，就是治水。

这样的讨论也相对准确，因为绝大多数文明起源是基于为扩展集约农业范围而合作修建农业灌溉系统。他认为，在气候干燥、水量不足的环境下，少数人掌握着水资源和水利组织，所以他们能够成为统治者，管理其他人。

可是，如果观察文明起源的过程，在缺少水量的地区并没有出现早期的农耕国家，反而在水量充足、自然环境优越的地区，才出现了早期的农耕起源。另外，集约型的农业离不开治水。治水需要人们合作，所以只有合作的人才能提高生产力，才能够养活更多人。历史上，最早的国家的统治者，并不是依靠暴力，而是依靠大家合作治水，最早的国家是由合作治水的组织转换而来。

中国的国家起源约有6000年历史，最早发生在长江中游，其发展的水平和年代不亚于苏美尔和古埃及。不管是古埃及、苏美尔或者长江中游云梦泽地区的早期国家，它们都是依靠水利的组织。

在中国早期国家起源之前，有更长久的历史。大概距今15000年至10000年之间，少数人群选择不再遊猎，而是在安全的水边地区定居，拓展自己的食谱，射鸟、捕捞、采集。这种选择有哪些重要的意义？食谱广谱化减少了人群之间的暴力斗争。同时，以定居合作取代自然界的竞争。10000年以来，此类人群在人口扩张的过程中发现自然采集的食物不够，所以他们有了进一步选择。

他们或是离开这个地区继续游猎，或是在这个地区内开始栽培和驯化。

正是选择栽培和驯化的这些人，避免了猎民之间的生态龛竞争，也因此避免了人群之间的暴力，而且开始自己生产食物。

在洞庭湖平原出现了基于稻作的社会，距今8000多年，已经发展出早期的稻田技术。彭头山文化是在整个世界范围内所能看到的奇迹之一。因为这些人放弃游猎而驯化水稻，开始全定居生活，配合自己的稻作，创造历法，并且他们的聚落是有系统结构的环壕农耕聚落。这个地区，也就是现在的洞庭湖平原，10000年以前就已开始有利用水稻的情况，以及初步的稻作。 到现在为止，洞庭湖平原也是一个到处是稻田的地区。

这个地区不但发生过农耕革命，也发生过城市革命。也就是这些人曾经选择不经由政治冲突与战争而是经由合作，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创造了早期国家。这些人群在这个地区生活和定居，自然而然地跟水土发生关系。正是因为定居和农业生产，这个“土”养活他们，所以这就导致了最早的国家领土观念的产生。

随着人口扩张，他们沿着大体同样的环境继续拓荒。随着定居时间越来越长，生产生活技术越来越高，他们除了发展灌溉系统，也学习发达的陶窑以及冶炼技术。这些高等技术的生产当然是需要管理的。这时，大家自然需要有一个互相合作和管理的过程。

但是，我们发现一个特点，6000年以前虽然已经有了冶炼技术，但是长江中游的定居者并没有制造兵器。为什么？

因为在这个国家的发展过程中是没有战争的。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跟其他地区比较。两河流域空间没有那么宽阔，所以有很多竞争。他们通过国家的方式，通过领土分化的方式组织斗争。而长江中游的定居者，反而是要用组织国家的方式以避免暴力相向，并决定共同的游戏规则、解决大家共同面临的生活与生计问题。

这样的发展，依次经历了从家族的分工合作、协调，一路发展到跨地区、跨单一人群的合作。由于能够形成这样的过程，人类才有能力掌握资源，只有合作的人群才能够治水，才能够安排自己的生活空间，才能生生不息，才能发展出国家这种大型组织。

综观人类历史，大体经历了这样一种过程，即从自己的家族认同出发，经历村社的认同，族群的认同，国家的认同，最后发展到全人类的认同。

所以，从历史上我们可以看到，先有定居生活，后有国家起源。

再进一步，这些小国家在长江中游又形成了联合城邦国家，用和平的方式扩展领土。只有擅长灌溉设施的这些人才能够开荒。因此，在距今6000年至5000年间，又逐渐形成了很多城邦和联合城邦国家，而且这些国家能够扩展的空间很大，并不需要跟另外一个族群进行战争。

所以在长久的历史过程中，这个文明没经历过战争。长江中游的国家体系不只自己进行开荒，也影响了其他地区的文明化进程，使其开始安排自己的不同性质的国家体系。其中当然也包括有强制性的、暴力性的一些国家的起源。

不过，如果与同一个时代其他大文明比较，我们可以发现长江中游的大文明和整个东亚多文明区域之间发生的战争相当少。比如说，如果观察两河流域的城市布局，我们可以看到它有几道城墙，保卫设施相当完备。如果我们看古伊朗埃兰地区，埃兰地区的城墙体现了非常发达的战争技术。但是如果我们观察东亚地区有5000多年历史的石家河城，我们会发现，这个城很大，人口多，很多人合作挖掘很宽的壕沟，修筑很高的城墙，但是这种城墙的战斗力并不强。当然，这个城墙是有保卫作用的，但只有在周围零星发生战争的情况下才会起作用。所以，这样的文明所致力于发展的并不是真正的战争技术。

那发展的是什么？时间和考古发现告诉我们，它发展的是大规模专业化生产，其产品销售到各个地区。长江中游原生文明因为发展得很快，所以影响力越来越广，周围的族群也参与其中，形成了不同的关系，包括贸易合作关系。当然，在贸易中也包括有攻击和掠夺行为。

距今4300年，长江中游农耕文明遭遇战争，经历了短暂的混乱，但在协作的基础上重新发展起来，建立了夏王国、商王国，并使黄河流域走向文明化。大概距今4300年，整个中国地区文明化的过程包括了不同的国家体系。

不过，在这些国家中，长江中游国家体系最发达，技术水平最高。所以，夏王国和商王国的起源就在长江中游。说到商王国，我们要了解清楚，商王国得益于长江中游和江河平原地区的发展。

不过还有另外一个国家殷商，其都城在安阳。殷商并不是古老文明发展的结果，而是草原游战族群带来了马车和战争技术，攻击了很多东亚地区的城，最后也打败了商。之后，其子民为商建立了新的政权。不过，除了马车和战争等技术外，其他技术和文化内涵都源自商王国等古老文明地区。

虽然北方族群经常用战争的方式攻击中国农耕文明，但是，高等技术却并不是由这些好战族群所创造的；高等技术的产品皆源自中原和南方农耕区。

到了战国时代，草原地带有很多族群对中原列国造成困扰，可是如果我们看这些族群的高等级物品，则会发现它们全部都是源自中原，包括铁铸件、黄金铸件、丝绸、漆器等。虽然匈奴曾经对中原文明造成很大困扰，但是他们并没有创造能够长久发展的国家。

虽然在文明发展进程中，战争难以避免，但是历史的发展脉络告诉我们，国家文明起源和发展并不是基于冲突和战争，而是基于旨在避免战争、避免冲突的人类合作。

有关本文整体背景更详细的介绍，请参从稻作起源到中华文明成长的早期历史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