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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华:给一位老朋友的信

我要新鲜事2023-05-26 02:22:300

坤亨:

好几年了,我都没有对你们诸葛村的文物保护工作提什么建议,我虽然还是年年都去,看到的却是你们够忙的了。住那么三天两天,东张张西望望,就回了家。但我现在已经很老了,有些话不能不说了,等不及了。虽然想说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话,至少也不能算是废话。但是,今天还不想把话都说完,这是因为看你太忙,就先说几件急事,过些日子再往下说说。其中有一些话可能会引起你们的反对,那么,你们就先把那些搁到一边去。不过,请你不要丢掉,留给后人,让他们知道。天下有些事情是要长时间反复看看、想想才会明白的。

好了,下面就正经开说了:

第一,建议在你们的中学里,给高班的学生安排几次“聊天”会,听听两方面的知识:一方面是文物建筑的历史文化价值和保护它们的意义和原则;另一方面是老诸葛村的价值和保护它的意义。学生自愿参加,没有兴趣的便不必来,但希望他们有一天会来。

这不是我的凭空发明,是我在欧洲亲眼见到的一些事情引起来的。意大利的不少古建筑群里和希腊的老废墟里,天天可以见到有老师带着一批又一批的小学生到文物古迹处现场讲课。低班生很小,过马路还得要上了年纪的老师,多半是女老师,抱着、背着、拖着。孩子们的胸前都挂着一张卡片,写着他们的名字、国籍、学校和在罗马、威尼斯或者佛罗伦萨等等当地住的旅店,以便万一走散了可以由警察或者热心的过路人送还给带队的老师。老师指着文物给孩子们讲课,讲得入神,孩子们听得入神。这场面,我也看得入神——老实交代,当时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几位年轻的欧洲朋友,知道了我的心思,就把我带到冷巷子里去看专为年轻旅客办的小店。那儿,客房里用的是十几二十米长的通铺,墙上挂着许多笔记本,朋友伸手拿下一本给我看,本子里密密麻麻写着在这里住过的小青年们留给后来者的嘱咐和建议。说的是哪里的交通方便,哪里的伙食便宜,更多的是哪个文物最好几点钟去看,哪个教堂从哪个位置去拍照最好。或者提醒后来者说,哪个教堂深深的地底下有殉道者的坟墓,很值得看,等等。朋友们告诉我,在欧洲,尤其是意大利,这种简单的专门为年轻人服务的通铺店不少。年轻人成群结队地到处去参观历史遗产,住这些小店很方便,花钱也不多,所以他们的历史文化知识都很有水平。我羡慕死了。

有一回,我从德国的德累斯顿乘火车到奥地利的维也纳去,一节车厢里只有我和一位年轻的德国妇女两个人,我们坐到一起,她笑眯眯用英语给我讲了沿路城市、乡村的曲折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到了维也纳,要下车了,我忍耐不住,冒昧请教她的职业,心里以为她多半是个什么学校的历史老师或者什么旅游公司的专家。谁知道,她大大方方地告诉我,她是个医生。我傻瓜似的问她怎么有这么丰富的历史、地理和文化知识,她笑笑,说,这些都是我们年轻人的基本常识,干什么职业的人都该有的,当然,旅游也帮我们丰富了、提高了知识水平。我听了真觉得惭愧。

我想,我们的中学生能不能先从眼前的老家起始学一些乡土文化和保护它们的知识,给学习更大、更深、更系统的文化知识开个头?知识是会“改造”人的,我再加一句:这些知识能帮助学生们开阔眼界,活跃思想,提高文化水平,在生活的道路上走得欢快而不会错认了方向。千万不要轻看了小小村落能对学生们的一生有多么大的帮助,哪怕他们离开故乡,远走高飞。

千万不要把文物建筑只当作能卖门票掏人家口袋的东西。文物,归根到底是传承文化的东西。现在我们全国上上下下,都只把文物当摇钱树,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错误,它对咱们这个民族的文化有“压和蚀”的坏作用。

所以,要对村里的年轻人说明白,引导他们理解文化的“新”和“旧”。对老家的价值要有健康的认识,认识健康了,这老家才能真正成了“宝”。不是发财的宝,是增长知识的宝,是加浓感情的宝。当然,要说得年轻人高兴听,不要白白地又给他们添了一份负担。

在中国,这件工作大概还是很新鲜的,虽然在欧洲、在日本,早已经是常规了。我看你们诸葛村的人很有创造性,应该明明白白带个头。

第二,你们诸葛村人,过去曾经在好大的范围里开拓过中药市场。比起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的人们来,你们不愧是开拓性的聪明人的偶像——诸葛亮的后人。你们既十分完整地保住了古老的文物村子,在旅游业上也有了很大的成就。这绝不可能是只靠祖宗留下了遗产,而是你们很聪明地利用了这些遗产。

你们办事情,看准了利和害,就敢于下手,真是有胆有识。在上塘拆掉的那么一大片建筑,多是新的楼房,有好几层的,新式样的,多半是公家机关的。现在那地方恢复成水塘,也就恢复了原有的上塘的一圈岸边,好大的一圈,这一片成了当今全村的商业中心,它带动了全村的活力。

但是,你们还没有考虑恢复重建文化大革命刚刚来潮时候毁掉了的很重要的建筑,那便是三位妇女各自的纪念牌坊和一座关帝庙。我建议,要恢复它们,它们都很有历史的、文化的意义。

文化大革命来潮的初期,各地这样的牌坊有许多被毁掉了,但倒也不是全国一下子都毁光,我在四川甚至浙江都还见到过它们,依旧完好无损。离新叶村不远有个村子就留着一座纪念一位妇女的贞节牌坊。可惜我现在想不起那村子的名称了。路也不认识。

我认为,留着它们是对的,应该尽可能设法保护,拆掉就错了,应该重建。文化很复杂,不要想得太简单,更不要连想都不想,糊里糊涂就“革命”。

请看《高隆诸葛氏宗谱》,那里面记载着诸葛村三位有节孝牌坊的妇女,其中有一位最年轻的邵氏:“嘉靖壬寅年正月十一生,夫故时邵氏年甫二十,长子三岁,次子遗腹,家贫守节。父母劝其再适,伯姒亦力主之,愿代育其孤。邵氏坚拒不从,惟纺织,善事其姑,抚教二子。劳苦备尝,终身不怨。万历二十五年,邑侯汪公旌表之,颜其额曰‘苦节有传’。”凭什么把表扬这位含辛茹苦,又敬老又养小的女子的牌坊拆掉?还懂不懂是非好歹!

所以,用敬重心去看待诸葛村那表彰妇女的三座牌坊是有必要的,完整地保护它们是合理的,它们对诸葛村的整体面貌是十分有利的。它们也会带来更真实的历史和更多面的知识,带来村子更丰富的美丽造型。但它们竟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拆掉了,片瓦不存。

后人对先人要有更多的理解,更多的敬爱,不要那么冷漠,那么不屑,何况对娘,是娘呀!谁不是在娘怀里长大的?

我认为,这一类事情的是非好歹实在不应该弄得不清不楚。当然,这位年轻轻的邵氏即使再嫁了也没有什么不好。文化大革命居然把诸葛村三座牌坊全拆光了,可见那一场“革命”实在是闹了一场祸水,是非、好歹都闹糊涂了!

所以我赞成把三座牌坊都重新造起来,因为它们没有错误的不良的含义,它们都很美,而且风格与形态大大不同于村里其他所有的建筑,可以使诸葛村的风光更丰富。它们代表着一个单独的建筑类型,一个在中国曾经很普及却被文化大革命几乎消灭了的美丽的建筑类型。

当然,还应该重建和村口第一座牌坊相近搭配的关羽的小庙。关羽是全中国都尊重的人,一位道德和武功都了不起的英雄,而且是诸葛武侯主要的合作者。没有这位英雄,诸葛武侯就太孤单,太寂寞了。几百年来,全中国人都尊重关公,到处都有他的庙,在跟他合作了很久的诸葛亮的子孙的村子里,怎么能没有他的纪念物呢!

有些朋友又会争辩说,把已经失去了的东西再仿造一个,它就是假的,而文物却不容忍一切的假,所以诸葛村不可以再重造牌坊和庙宇。这个简单的“道理”实在是既不合古理也不合今理。文物不能仿古,这句话是很正确的,全世界的文物工作者都同意,没有人反对。但是,当今在一定情况下如果小小的局部的复古能获得整体的真实,这又是全世界很少有人完全反对的。说实在话,除了瓶瓶罐罐那些小东西之外,大个头的文物,修修补补是常事,根本没有人能完全反对得了,连全世界最严守古建筑保护原则的意大利,它的最高档的文物圣彼得大教堂,里面也装了电梯。那些文艺复兴时代的府邸装电梯的更不少。

我到希腊的时候,雅典的伊瑞克仙神庙的六棵女郎柱刚刚用仿制品代替,原物卸下来放到室内去收藏,以利于更长期的保存了。这些事没有什么可争论的,就是要小心地、有分寸地去做罢了。关键在于这个“分寸”要弄好。

第三,又一件你们应该及早做的比较大的工作是拆掉村口的礼堂另择合适的地方去建造,同时也拆改礼堂正面左右各一段的短墙。这两段墙和那座礼堂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式样不伦不类,很粗糙难看,却又是全村的第一撮面子上的建筑物,占着最重要的位置。

大礼堂的正面难看,早已批评者多多了。凡是经我推介去看过诸葛村的朋友,没有一个不为村口有这样一幢难看的大房子而叹气的。你们却还在这不长的几年里又涂抹过几次灰呀、油呀、漆呀什么的,弄得活像办大减价的百货店。

这个大礼堂又高又长,从进村的路口上看过来,它的屋顶单调而且粗糙,挡住了你们这个县、这个省、这个东南地区村子戏台都有的活泼玲珑的轮廓,这可是外来人对诸葛村的第一个印象呀!你们可曾经在中国农村里看见过这样又笨又重的大屋顶吗?请你们不要为我的这句话生气,老朋友总应该说实话,不能只顾哄你们高兴,那样就不够朋友了。

那个礼堂左右一对圆顶的短墙小门呢?也不要,那式样从来只在花园里面才用,外门是不用这样的门的,何况正在全村的村口上。

我建议,大礼堂应该搬走,这位置上换一座公共建筑,体量和形式都要和全村合适。不妨抓机会去买一座合适的老房子来。几百幢房子里有一幢外来的,只要不是远处的,问题不会很大。要紧的是把这大约二十米宽的立面弄好一点,现在那一排实在太不像样了。新来的要适合这个地段的环境,体量要小一些,不能又高又长,像现在这样,把身边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空间都独占了。它的一根长长的屋脊,在村口关公庙原址那边看,又笨又大,根本不是农村建筑。这巷子里还有一座洋房,色彩鲜艳,偏偏又没有前围墙,太不协调了。总得要把院前的围墙砌上才好。

你们认为最不容易办的是村中心大公堂前的中塘。为了迎合一些人,你们把中塘用混凝土垫成了个阴阳鱼形的水池,既难看又俗气,还会给青少年们弄出点不好的影响来。你们迎合了当今一些人的兴趣(或者当时不过是有人随口说了一句,或者兴致来了说了个“方案”,并非认真,这是常有的事),却忘记了诸葛氏里最受人景仰的孔明老祖的智慧。那位老祖,讲究的是“淡泊以明志”,你们却总打算在他的纪念堂的大门前求些什么好处,这是对值得全民族钦佩的老祖的不敬。

那大公堂前的水塘嘛,还是去掉阴阳鱼全面满了水才好。水满了多么大方,现在你们做出来的样子,多么小气。我们中国人讲文化,从来是重大方而轻小气的,现在并没有改变,还是希望后人们性格修养大大方方。

那个中塘里的“布局”,还是单纯一点、老实一点、自然一点为好,中国的村落里都讲究引水、储水,为什么?因为中国的房子,从故宫的太和殿到农家的住宅,都是木结构的,怕火灾。所以,只要有可能,村民都要引水、储水。这水可以供洗涮,但本意更重要的是防灾。比较大的村子里就要分布好几个大水池。遇到旱灾,免不了要放些水到农田里去救庄稼,但必定还得保证至少有一个装满了水的大池塘在村里,救人命。你们村里的中塘就是这样的一个,所以即使遇到酷旱,也不能汲干,只有到快旱死人了才能汲取一点救命。你们现在有了灭火设备,这是好事,但你们可不要把历史文化轻轻地就丢掉。那水,多么美啊!而那填上去制造阴阳鱼的半池水泥,多么丑啊!

不过我还要替一些长官喊喊冤:他们也是常人,喜欢随意聊聊天。随意聊天就不必句句是真理。但是多少年的习惯却是,凡长官的话都是指示,而且都是真理,糊里糊涂就调动地方干部去“落实”了。我愿意推测,那个把中塘弄成阴阳鱼式的“上级指示”,大概不过是某领导高兴了随口说了几句闲话,现在早已经忘记了。

第四,村口上那一排新建的摩登的饭店和商店实在不能再让它们存在下去了。你们可以把那些饭店和商店搬到后面的新街去。那新街的位置对于经济活动很好,进餐、购物都可以,何必让这么个全国第一流的大文化村还没有进口就丧失了历史的品位!说实话,我不明白,这一大排餐馆和商店怎么能在一个十分重要的国保单位的入口实现。文物保护工作是地地道道的文化工作,但村口这些店铺却给文化精神打了一棍子。谁应该为提高诸葛村的文化水平负责?认真地负责!负有文物保护之责的国家机构干什么去了?知不知道我们最好的国际朋友为我们糟蹋了多少无价之宝而伤心!

全国都在把文物建筑当摇钱树,有些文物极品由于当了摇钱树而被弄假了、弄毁了,但它们的一些做法还是被某些人看作最好的,应该推广。我们这个民族还是多学学,提高些文化才好!还是知道一下自己对世界负有文化责任才好!眼光远一点,思想深一点,感情真一点,把文化看作民族的品格和道德,这样才会有出息。

我们的文化现在有不少方面还落在外国人后面,如果不重视甚至不承认这个落差,即使发了多少多少财也不会是个体面的国家。

我的各种主张、建议,都可能是错的,但我的心意是为你们好,为国家好,所以我无保留地写给你看,而且心里没有什么花招。你看了,如果有不同的甚至针锋相对的主张,请告诉我,我或者“从善似流”,改为同意你的话,或者再照旧多说些啰唆话,都是正常的。你工作很忙,我常常把些想法吞在肚子里,为了让你有休息的时间。但现在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或许,下次我会向你提出一些关于老村老屋的利用的建议。

坤亨,这份意见里的话你早已都知道,我也相信你会大都同意,只不过安排工作不太容易就是了。我写这么一份,为的是给你一个支持,再有点儿催促一下的意思。你也得考虑远一点的事情了。

这信里有些话的口气写得比较急,比较重,这是故意的,是帮你必要时能把话说得带劲就是了。

2013年年初

来源:《北窗杂记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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