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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念海:隋唐时期黄河上中游的农牧业地区-2

我要新鲜事2023-05-26 04:40:130

二、唐代政府所设置的牧马地区

自来立国者都重视整饰军备,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1],其意义就在于此。整饰军备必然要注意马匹的来源和饲养。晋平公曾经自诩说:“晋有三不殆,其何敌之有”?其中之一就是多马[2]。

晋国的屈产之乘虽然有名当世[3],晋国究竟只是一个诸侯封国,不能说晋国之外就再没有出名的产马地区。到了西汉,就有“凉州之畜为天下饶”的说法。所谓凉州之畜,主要是指武威(治所在今甘肃民勤县东北)以西诸郡所产者[4]。然凉州辖郡多,不限于河西4郡,而凉州以外也有盛产马匹的地方,所以当时又说,天水、陇西、北地、上郡的畜牧为天下饶[5]。汉时为了牧马,曾设牧师诸苑36所,分置西北边,牧马30万头[6]。汉军能够战胜匈奴,多马就是一个重要的因素[7]。

隋时也注重牧马,而牧马地区就在陇右。当时置有陇右牧,以统诸牧,又有骅骝牧、二十四军马牧、苑川十二马牧[8]。陇右牧及骅骝牧、二十四军马牧的具体设置地点不可详知。苑川在今甘肃榆中县,隋时为金城郡地。当地有牧师苑,本汉牧苑的故址[9]。苑川马牧设在这里,是有历史的渊源的。当时于马牧之外,还设有驴骡牧,及原州羊牧和原州驼牛牧,又有盐州牧。盐州牧乃是统辖诸羊牧的[10]。这些都是畜牧业主要经营的部分,所以在这里顺便提及。原州为平凉郡,盐州则为盐川郡[11]。

唐代亦置群牧使,初年的牧地也是在陇右[12]。隋时陇右诸牧在其末年大概已完全废弛,唐太宗贞观(公元627—649年)初,仅得牝牡三千,而且是从赤岸泽徙之陇右的[13]。赤岸泽在今陕西大荔县西南[14],近在沙苑。沙苑亦唐代牧马地[15],可是隋时仅在其地设羊监[16],无牧马事。可能是隋史失载[17]。好在沙苑并非广大[18],赤岸泽再未见有人提到,其范围当也有限,不会对关中农牧地区的比例发生影响。

唐代的牧马到高宗麟德年间(公元664—665年)已扩展到70万余匹[19]。牧马地区最初是在陇西(即渭州,治所在今甘肃陇西县)、金城(即兰州,治所在今甘肃兰州市)、平凉(即原州,治所在今宁夏固原县)、天水(即秦州,治所在今甘肃秦安县西北)4郡。四郡幅员千里,犹为隘狭,于是更分布到丰旷之野的河曲[20]。河曲在今青海省东南黄河弯曲处,可是到睿宗时,河曲就为吐蕃所据有[21],牧马的地区转向东方扩展,达到岐(治所在今陕西风翔县)、邠(治所在今陕西彬县)、泾(治所在今甘肃泾川县)、宁(治所在今甘肃宁县)四州。其时有郗昂者,撰《岐邠泾宁四州八马坊颂碑》[22],对于这几处牧马之地曾有过描述,据说:“国家以岐山近甸,邠土晚寒,宁州壤甘,泾水流恶,泽茂丰草,地平鲜原,当古公走马之郊,接非子犬丘之野,度其四境,分置八坊,其五在岐,其余在三郡,……八坊营田一千二百三十余顷,析置十屯”。郗昂此文载4州设坊于玄宗开元十九年(公元731年)之后,这时河曲早已为吐蕃所据有,扩展牧马地区成了必要的措施。有些记载以这4个州成为牧马地区,远在河曲为吐蕃据有之前[23],似失之太早。后来到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哥舒翰悉收九曲部落[24],复得旧日牧马的要地,当可孳育更多的骏骑,惜下距安禄山叛乱时已近,难得有所补益。

前面曾经说过,麟德年间,陇右牧马地区跨有陇右、金城、平凉、天水四郡,幅员千里,犹为隘狭。这就会产生一个问题:当时牧马地区是否就占有一州的土地。这当然不是如此。当时每个州郡都有自己的户口,如果都成了牧马地区,这么多的人口如何能够生存下去。事实上各州郡所分配的牧马数目多少不同,所使用的土地因而也有广狭差异。前引郗昂所撰的碑文,就已经说明在岐、邠、泾、宁4州中所设的8坊,其5在岐,其余在3郡。也就是说邠、泾、宁3州各仅有一坊。郗文又说:8坊有田1230余顷,析置10屯。平均分配,每坊才有150余顷,这就不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宪宗元和(公元806—820年)中岐州牧地发生了一些波折。据说开元年间(公元713—741年),自长安至陇右,置7马坊,为会计都领。岐、陇间水草美好及肥腴的田地,都属于7马坊。吐蕃陷陇右,7马坊名额尽废。凤翔节度使以这些土地赋给贫民为业,土著相承,已经有十数年之久。还有1000多顷,由皇帝以敕令赐诸寺观。就在宪宗元和年中,张茂宗为闲厩使,恃有中尉吐突承璀的奥援,要收取这些土地。他举出麟游县有岐阳马坊,按旧图,地方340顷,当在收取之列[25]。这显然是欺凌百姓的行为。这里需要辨别清楚的,是当时凤翔节度使辖区内究竟有多少牧马地。凤翔节度使管下只有两州,即凤翔府(岐州)和陇州[26]。而陇州并没有设立过马坊。岐州是设过马坊的,但和邠、泾、宁3州合起来才有田1230余顷。就说岐州占了5/8,也不到1000顷。马坊废后,岐州已把1000余顷土地赐诸寺观,张茂宗还要向当地百姓强索,仅旧岐阳马坊就要索340顷。这些事情说明当时马坊土地数字,与郗昂所撰的碑文有出入。也许郗昂所举的是确实数字,后来曾经有过扩展。总的说来,牧马之地在有关各州中只不过占了一部分,甚或是较小的一部分。因此,不能认为有牧马的地方都已成了畜牧地区。也不能因为占地有限,就无损于当地的农耕地区。

在此以外的牧马地区还有盐州和岚州。盐州治所在今陕西定边县。岚州治所在今山西岚县北。盐州置8监,统白马等坊。岚州设3监,统娄烦、玄池、天池等监[27]。而娄烦监较为有名。岚州亦称娄烦郡。娄烦置监,当因此郡名。北宋于岚州之东别设宪州,其地在今山西静乐县,据说就是因旧娄烦监牧而设的,而且因为是牧马之地,所以没有什么别的出产[28]。这显然是一个单纯的牧马地区。今静乐县在吕梁山下。山上迄今犹有数处以马坊为名的地方,可知当时牧马的规模。不过娄烦监的有名并非由于它是一个纯粹的牧区,而是因为它曾受到安禄山的控制。安禄山曾以内外闲厩都使兼知娄烦监事,就能够借此机缘,阴选可以胜甲的马匹,送归范阳,所以他的兵力强大,足以倾天下,没有几年,遂至于谋反,几乎推倒了唐代的社稷[29]。

《新唐书·兵志》说:“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以后,“突厥款塞,玄宗厚抚之,岁许朔方军西受降城为互市,以金帛市马,于河东、朔方、陇右牧之”。陇右、河东多监坊,自是牧马之所。朔方未闻设有马坊,未悉牧马所在。朔方节度使治灵州(治所在今宁夏灵武县),安禄山反后,肃宗收兵至彭原(今甘肃镇原县东南),又至平凉搜监牧,军势才振,似灵州附近别无马坊。若然,则所谓朔方牧马,果何所指?其实《新唐书·兵志》就有一条记载:“永隆(公元680年)中,夏州(治所在今陕西靖边县北)牧马之死失者十八万四千九百九十”。死失的马匹还这么多,这里应该是一个较大的牧马之地,旧史没有记载,可能是失误了。

安史之乱后,牧马地区多有废失,可是也还有新增设的。银州(治所在今陕西横山县东)和绥州(治所在今陕西绥德县)就是其中的一部分。银、绥两州相毗连,实际上就是一个牧马地区。文宗太和七年(公元833年),以银州水甘草丰,乃于其地置银川监,牧马30001匹。过了几年,到了开成二年(公元837年),银川监牧马已达7000匹,乃移一部分绥州。因此,绥南200里处四隅险绝,寇路不能通,以数十人守住要道,从事畜牧,就可以无他顾虑[30]。和上面所说的其他牧马地区一样,银、绥两州牧马所占有的土地也只是有限的部分,绥州的牧马仅在州南200里的一个四隅险绝的地方,就是明显的证据。

唐代牧马规模确实不是很小,这是政府的设施。一般百姓畜养马匹却受到很多的限制,甚至在禁断之列。高宗仪凤元年(公元676年),太学生魏元忠上封言事,提出抵御吐蕃的策略。他指出:“出师之要,全资马力。”并说:“臣请开畜马之禁,使百姓皆得畜马。若官军大举,委州县长吏以官钱增价市之,乃是损彼之强,为中国之利也”。因为当时一直禁止百姓畜马,所以魏元忠就特别指出了这一点[31]。魏元忠这条建议是否被采纳施行,史籍未见记载。就是被采纳了,也没有施行很久。后来到开元九年(公元721年),还为此特别下了道诏书:“天下之有马者,州县皆先以邮递军旅之役定户复缘以升之。百姓畏苦,乃多不畜马,故骑射之士减曩时。自今诸州民勿限有无荫能,家畜十马以下,免帖驿邮递征行,定户无以马为赀。”[32]可以看到当时对于百姓畜养马匹的限制是层出不穷的。开元九年的诏书能否贯彻施行,是很有疑问的。唐代史籍对于政府牧马地区不乏记载,却很少涉及百姓的畜养马匹。好在中唐以后,这样的禁令就逐渐松弛了[33]。

如上所说,唐代牧马地区相当广大,陇山以西直至河湟之间几乎都可包括在内。虽说牧马所用的土地都只占有关各州的一部分,对于当地的农业不能说没有影响,至少应该说是半农半牧。《资治通鉴》于《唐纪》天宝十二年有如下的记载:“是时中国盛强,自安远门西尽唐境万二千里,闾阊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这条史料出自《明皇杂录》,应该说是实录了,故治唐代史事者率据以称道陇右的富庶。以前颇疑有其夸张处,拙著《开皇天宝间黄河流域及其附近地区农业的发展》中已就户口分布,桑麻种植,农耕土地等方面作论述[34]。这里不妨再就牧马地区稍作补充说明。安远门为长安城西自北来第一门[35]。由此西行远出陇右,以尽唐境,殆都须经过陇山。这是一条古老的道路。陇坂邈长,自来容易引起行人乡思,唐时当也并非例外。无论陇山东西,这条道路都要经过牧马地区,可以说从岐州以迄兰州皆不能离开。有关这条道路的情况,前面曾经涉及。据说自长安至陇右,沿途置7马坊,岐、陇间的善水草及腴田,皆属7马坊,这里只说岐、陇间的善水草及腴田,因为当时有关的记载只着眼于岐、陇之间。岐、陇以西直至陇右应该都是如此。由于当时最重牧马,监牧领于太仆,张万岁、鲜于匡俗、李思文诸人皆以太仆少卿领群牧使[36],则牧马之地自必皆择善水草及腴田处,就像岐、陇之间那样的规模。善水草及腴田处都成了牧马之地,何来“桑麻翳野”的富庶农业景象?上面所举的那篇拙著中曾经着重指出,“度汧陇,无蚕桑”。既然陇山以西已难于栽种桑树,更何处能看到“桑麻翳野”?其为夸大之辞自是不待言的。

在上面所提到的那篇拙著中,也曾涉及到彭呆所建议的和籴法。这是与关陇各处农牧有关的一项措施,可以提出作为论证。和籴法的推行在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早于天宝十二年约16年。为什么要推行和籴法?据说:“先是西北边数十州,多宿重兵,地租营田皆不能赡,始用和籴之法”[37]。16年前,西北诸州虽有地租营田,皆不能解决当地兵饷的问题,过了16年,不惟问题解决了,而且当地还被称为天下富庶的地方,这就难得说得过去。《资治通鉴》还于《唐纪》天宝八载记述:“是时州县殷富,仓库积粟帛,动以万计。”这才早于天宝十二年约4年。4年前全国各地都已殷富,那时并未显出陇右突出,怎么刚过了4年,陇右就一跃而为全国最富庶的地方?为什么如此?《明皇杂录》和《资治通鉴》都没有作出说明,想来是难于作出说明的。

不过这样的记载也不是完全没有影踪的,而当时营田的成就也不可一概埋没。如永隆(公元680年)时的黑齿常之[38]及长寿(公元692—693年)时的娄师德[39]之在河源军(在今青海省西宁市),大足(公元701年)时的郭元振之在凉州(治所在今甘肃武威县)[40],皆其著者,尤其是郭元振驻守凉州5年间,所积储的军粮可支数十年。为什么有这样的成就,却还感到不能赡顾边兵,有待于推行和籴法来调济?边兵之多当然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农耕地区有限,恐怕也不能说毫无关系。像河西的营田,就在郭元振以后还会保持不懈。陈鸿祖所撰《东城老父传》,记开元之理乱,其中关于河州敦煌道,据说:“岁屯田,实边食,余粟转输灵州,漕下黄河,人太原仓,备关中凶年,关中粟麦藏于百姓”[41]。这样的大事,像东城老父这样的有心人是会记得住的。根据东城老父所述,河西粮运当非一二次即已。《明皇杂录》所记可能与此相仿佛,皆显示出当时的人们对于陇右河西富实的向往。不过凉州和河源军当时都不属于政府的牧马地区,至少不是在由安远门西行经过的陇右道东部的大道附近。

注释:

[1]《左传》成公十三年。

[2]《左传》昭公四年。

[3]《左传》僖公二年。

[4]《汉书》卷二八下《地理志下》。

[5]《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

[6]《汉书》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注》引《汉官仪》。

[7]《史记》卷一一。《匈奴传》,《汉书》卷九四上《匈奴传》。

[8]《隋书》卷二八《百官志下》。

[9]《水经·河水注》。

[10][12]《新唐书》卷四八《百官志》。

[11]《元和郡县图志》卷三《坊州》:“元皇帝以周武帝时天和七年,放牧于今州界,置马坊,结构之处尚存。武德二年,高祖驾幸于此,圣情永感,因置坊州,取马坊为名”。此事不见于周隋诸史,恐规模亦不是过大。

[13]《张说之集》卷一二《大唐开元十三年陇右监牧颂德碑》。

[14]《周书》卷七《宣帝纪》:“大象二年,行幸同州,自应门至于赤岸泽。”

[15]《新唐书》卷四八《百官志》。

[16]《隋书》卷二八《百官志下》。

[17]《新唐书》卷五○《兵志》:“唐之初起,得隋马三千于赤岸泽。”

[18]《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同州》:“沙苑,东西八十里,南北三十里。”

[19]《张说之集》卷一二《大唐开元十三年陇右监牧颂德碑》,《新唐书》卷五○《兵志》。《旧唐书》卷一四一《张孝忠传附张茂宗传》作40万。

[20]《张说之集》卷一二《大唐开元十三年陇右监牧颂德碑》。

[21]《旧唐书》卷一九六上《吐蕃传上》。

[22]《全唐文》卷三六一。

[23]《新唐书》卷五○《兵志》以“置八坊岐、豳、泾、宁间”在麟德时,当是误文。因其时所置的48监乃是跨有陇西、金城、平凉、天水四郡,非岐、豳、泾、宁4州。

[24]《资治通鉴》卷二一六《唐纪三二》。

[25]《旧唐书》卷一四一《张孝忠传附张茂宗传》。

[26]《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关内道二》。

[27]《新唐书》卷五○《兵志》。

[28]《太平寰宇记》卷四二《宪州》。

[29]《新唐书》卷五○《兵志》。按:《资治通鉴》卷二十七《唐纪三三》:“天宝十三载,正月,安禄山求领闲厩群牧。庚申,以禄山为闲厩陇右群牧等使。禄山又求兼总监。壬申,“兼知总监事,……密遣亲信选健马堪战数千匹,别饲之”。和《兵志》稍有不同。《旧唐书》卷二百上《安禄山传》:天宝十三载,“请为闲厩陇右群牧等都使,……又请知总监事。既为闲厩群牧等使,上筋脚马皆阴选择之,夺得娄烦皆牧”。似并未兼知过娄烦皆牧。

[30]《新唐书》卷五○《兵志》。

[31]《资治通鉴》卷二○二《唐纪一八》。

[32]《新唐书》卷五。《兵志》。

[33]《唐会要》卷七二《马》:“建中元年五月,诏市关辅牝马三万匹,以实内厩”。又“长庆元年正月,灵武节度使李听奏:请于淮南、忠武、武宁等道防秋兵中,取三千人衣赐月粮,赐当道自召募一千五百人马骁勇者,以备边。仍令五十人为一社,每一马死,社人共补之,马永无缺。从之”。这里面虽未提到关辅以外的关内道和河东道、陇右道东部,既然是有相当多地区都在畜养私马,这几道当非例外。

[34]史念海:《河山集》,三联书店,1963年版。

[35]《资治通鉴》卷二一六《唐纪三二·注》。

[36]《新唐书》卷五○《兵志》。

[37]《资治通鉴》卷二一四《唐纪三○》。

[38]《旧唐书》卷一○九《黑齿常之传》。

[39]《旧唐书》卷九三《娄师德传》。

[40]《旧唐书》卷九七《郭元振传》,《大唐新语》卷四《持法七》。

[41]《太平广记》卷四八五。

来源:《唐史论丛》1987年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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