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繁:我所认识的范曾
2002年春节,我是在中国过的。肖寒也从德国回来了,他住在北京,张罗元宵节在中国美术馆开幕的个人画展。肖寒请我年后尽快去北京,除了给他助阵,另有两件事。一是帮他请史国良出席剪彩,再是范曾请他约我见面。
2002年2月26日,正月十五,上午,肖寒的“积彩色调水墨画展”开幕。我和肖寒吃过早饭就来到中国美术馆,做最后检视,候迎客人。
史国良第一个到。然后范曾来了。范曾老远看到史国良,挥手高呼:“史国良大师!”快步走到史国良跟前,叫肖寒给他和史国良合影。
肖寒对范曾说:“我已帮你约好简繁,画展开幕之后,我陪他去你家。”
范曾拉我一起照相,对我说:“那我就扫榻以待了!”
刘大为主持开幕式,说了很具高度的捧场话。我想,刘大为能够在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的位置上稳坐不倒,在激烈的主席宝座竞争中拔得头筹,与他做人讲义气是分不开的。肖寒请他去了一趟德国,他就把肖寒在中国的画展安排得妥妥当当。
在安徽省美术创作学习班的一批人里,肖寒专长油画、水粉画,后转攻中国画,是个多面手。他去德国之后,入乡随俗,发挥油画用色的特长,中西结合,在保持宣纸、毛笔特性的同时,运用淡彩积色,形成整体色调。肖寒以“积彩色调”开门立派。展出的作品以风景为主,中国笔墨加异国情调。“异国情调”主要体现在色彩和建筑上。肖寒请史国良提意见,史国良实话实说,指出“中国笔墨”的不足。
几个美术学院的学生围上来请教肖寒,肖寒借机回应史国良的批评。肖寒振振有词,有他的道理。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姑且不论。即便是有了不起的突破和建树,中国笔墨的不足终究是不足。
中午,肖寒摆酒答谢。
* * * * *
肖寒出国前,与范曾原有交往,但泛泛。范曾在法国落寞之时,肖寒去探望。范曾一度寄望肖寒的“积彩色调”能助他打入巴黎的主流。他与肖寒合作了一批作品,他画人物,肖寒配景,出版了《范曾肖寒合作画集》。范曾程式化的中国传统古装线描人物,配上半抽象的“积彩色调”,不伦不类。这批作品未能如范曾所愿。
画展开幕的第二天,肖寒陪我去范曾的住处。肖寒提醒我说:“《沧海》对范曾的人品多有批评,范曾要求你为他‘平反’,你要有思想准备。”
在中国,范曾的知名度很少有画家能比,不是因为他的艺术而是因为他在官商之间游刃有余,尤其是得到中央高层的抬举。他借机“辞国”的那次新加坡画展,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和全国政协主席都发了贺电。他在“辞国声明”中着墨政治,反咬其主,让圈内人很不以为然。而他投奔的西方社会,只在他发表“辞国声明”的短暂一刻给了他聚光灯,对于他的画,则不屑一顾。
1990年11月5日,范曾从香港飞赴巴黎,7日在海外政治人物的陪同下召开记者会,发表“辞国声明”。我在洛杉矶,看到了不同立场的媒体从不同角度做的真实而全面的报道。姑且不论范曾的投机,显然他对自己“一个享有相当声誉的东方艺术家,来到西方的文明古城巴黎”,“为了追逐心灵的自由,来到了法兰西,还将去到更多、更遥远的国度。哪儿有灿烂的文明,哪儿就是艺术家的故乡”,过分乐观。
至今仍有人不断把范曾向法国的画廊和收藏家展示自己作品时遇到的窘境,当作笑谈。范曾有一幅《苏东坡赏砚图》。
法国人问范曾:“这老头是谁?”
范曾答:“苏东坡。”
又问:“苏东坡是什么人?”
又答:“宋朝的大文豪。”
再问:“宋朝是怎么回事?”
再答:“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朝代。”
法国人又问:“老头手里这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
范曾答:“砚台。”
法国人问:“砚台是什么?”
范曾答:“文房四宝。”
又问:“什么是文房四宝?”
一番问答之后,法国人一头雾水。
肖寒说:“范曾的画,在中国美术界一直被定位为‘课本插图’‘看图识字’,这一特性在西方体现得尤为直接、彻底,所有的问答,都与绘画无关,与艺术无关。”
范曾爱画《老子出关》。法国人不明白,画面上,不就是一个传统笔法的古装老头骑在牛背上,一个卡通图案一般没有个性的孩童牵着牛,哪里看得出范曾描述的那么一番天地大道理?《老子出关》没有市场,范曾就改画“圣母玛利亚出关”。我在他和肖寒的合作画集里,看到一幅摹仿任伯年画古代仕女的笔法画的圣母玛利亚,抱婴骑在驴背上,真是荒唐透顶!范曾题了很多字,想必是内容说明。我没耐烦读。所有的“说明”应由画面本身体现,这是绘画创作的基本常识,何况,法国人不认识中国字。
在《范曾肖寒合作画集》里,范曾自我简介:……1955年考入南开大学历史系。1957年转入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半年后转入中国画系。1962年毕业,分配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工作,随沈从文编绘中国历代服饰资料,并临摹优秀绘画作品多件。……1979年首访日本,被日本誉为“近代中国十大画家之一”。1982年获日中文化交流功劳纪念杯。1984年日本冈山县建立永久性的“范曾美术馆”,为中国于世界唯一享此殊荣者。1986年获日中艺术交流特别贡献金奖。
在范曾的简介中算得上“成就”的,都是借东洋日本之名。中国画家说起来很牛,华夏文化五千年,老子天下第一,惯玩的把戏却是挟洋人自重。而他真的到了“西方的文明古城巴黎”,什么都不算。
在巴黎,范曾卖不出去画,坐吃山空。他只好再回中国人的市场。中国大陆不行了,在他“辞国”后,中央高层点名骂他:“毫无人格!毫无国格!”他的全国政协委员和民盟中央委员也被撤销。我在洛杉矶看到台湾的电视新闻,范曾到了台北,在机场被画廊老板和收藏家追打。原因是他为了推销新作,利用媒体炒作,说台湾市场上他的作品全部是赝品,这让经营和收藏他作品的画商和收藏家极为愤怒,集体对他封杀。范曾又想,拉上台湾的欧豪年,与客居洛杉矶的刘海粟,举办“20世纪中国三大师联展”,在中国台湾、香港及新加坡巡回。他托人游说刘海粟,说:“将会是中国美术史上的一件盛事。”海老断然拒绝,鄙视说:“亏他范曾利用完了共产党,又能想出这么个歪主意。”
范曾困居巴黎,一筹莫展,精神近乎崩溃。无奈,他给中央领导和统战部负责人写信,与海外政治划清界限,请求回国。于1993年6月27日在巴黎自行召开记者会,发表“归国声明”:
近三年在域外岑寂而孤独的生活,使我知道一旦远离幅员无垠的神州大地山河,离开博大精深的东方文化的土壤,我只能写出如此的嗟叹:“归程应识天无际,寄寓翻知海有涯”,和如此的凄惶:“雨冷丁香。忍识他乡是故乡。”从而使我悟到艺术家不能囿于因一时一际困惑而追求的小自由和小解脱,这就可能重陷另一种心灵的桎梏。唯有与祖国同在,才应是我永恒的、不朽的追逐,才是我心灵的大自由、大解脱。
我是一个艺术家,于政治殊甚懵懂。然而历史在前进,当我看到20世纪末世界经济萧瑟,而故国一枝独秀这不争的事实时,我为伟大的中华民族所蕴含的自我调节力而自豪。……我的心境已非畴昔,往日所执着,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情随事迁。……
我曾说既爱江山,又爱美人,而今“美人”又如何?她不愿看到我空白少年头,她无法慰藉我无边的烦恼。……我们都深感去日苦多,不愿再在天涯漂泊。消除烦恼,便识归程,我深祷故国山河无恙,亲人安康。
1993年8月,范曾回到中国。中央高层同意他回来,但明令,媒体不能宣传、报道他,官方不能参加他的活动。范曾归国九年,他的简历也没再有延伸内容。但回到中国,如鱼游回江河,他可以从容积累财富,静待再起时机。
范曾北京的寓所,在一个高级公寓小区,门卫森严。肖寒说,范曾已另购新造的四合院,不久就会搬家。被范曾与江山同爱的“美人”在电梯口迎接。美人高挑丰腴,肤白面善,虽青春不再,风韵犹存。让我相信,范曾关于她的多篇文字是出于真情。
一层两套房,皆为范宅。美人领我们进东套。范曾立在客厅迎候。
范曾的客厅正墙,堂堂正正地挂着他的六尺整幅《老子出关》。回到中国,他的“课本插图”“看图识字”又有了众多的知音,到他这里来的人大都认识中国字,可以通过他题写的标题和说明,“识字看图”,读懂他的画意。
范曾拿过事先准备好的《大匠之路·范曾画传》,题写:“简繁道兄笑纳”。我心说,你怎么可以称我“道兄”?你父亲是海老的学生,你是海老的徒孙,你应该称我师叔才对。范曾把书送给我,明白地要求我给他“平反”。
我给海老做助手时,读过范曾写给海老的信,也代表海老给他回过信,知道范曾对海老顶礼膜拜,以海老“摸头”为荣。此时,他为了反驳海老的批评,竟然居高临下,从人到画到历史贡献和地位,把海老彻底否定了。范曾说:“我邀请刘海粟举办‘20世纪中国三大师联展’这件事,是刘海粟造谣,子虚乌有!刘海粟无论是画、字、文,现在的社会影响和将来的历史地位,都不能同我范曾比!我不可能邀请他举办联展,因为他不配!”
美人张罗了美食。范曾敬酒,劝菜,一再拜托我为他正名。临别,郑重给我一篇文章做参考,题目是“再谈刘海粟和范曾”。文章写的是范曾与其恭称为太老师的刘海粟惺惺相惜的故事,引录范曾在1994年刘海粟百岁生日时敬献的贺诗。文章说:“老先生看了贺诗,高兴地说,过些时候我要和范曾一起举办画展。这将是艺术史上的盛举!”海老是否看到了范曾的贺诗,并“高兴地说”了,我不了解。但文章说,刘海粟在弥留之际,叫身边的人把范曾的贺诗拿出来朗诵给他听,“老人听后脸上泛起一层欣慰的红光,也许他在期待着和与他一样不能隐忍的后辈、他学生的有出息的儿子范曾一道举办祖孙同代的书画展览。”我一边读着,一边便不屑地冷笑。
关于海老的死,我在《沧海》第三部《见证》第三章“疑案,不能说”里有翔实记述。海老的最后几天,瞒着师母、家人,在写手的协助下,倾力完成给国家主席的信。信发出之后,他就去世了。据师母夏伊乔说,那晚,海老说,很累了,要休息。然后就睡了。平时在身边照顾的几个人,包括护士,全被撤换,师母也被劝回家休息。等师母回到住处未及更衣,医院便来电话通知,海老不行了,正在抢救。师母即刻赶回医院,海老已经抢救无效死亡了。
范曾以为死无对证,凭空杜撰,拉大旗作虎皮,同时又妄自尊大,辱骂海老造谣,真是小人到家,无耻之尤!我不可能为范曾“平反”。我对他更加鄙视了。
《 书摘 》( 2015年07月01日)(摘自《沧海之后》,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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