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峰:“华夏世界”的建构
在中国古代地理学文献当中,有一个很大的词——“禹迹”。古希腊人讲地理问题的时候,提到一个关键词“人的痕迹”。我现在把这两个概念凑在一起,作为一个对照比较的线索,来聊一聊地理学中的思想世界。
地理在地面上,而地理学在人的脑子里,谈这个问题,我爱举《三国演义》失街亭斩马谡的例子。同样一个地方,街亭,马谡用兵的谋略和诸葛亮想的不一样,这是军事地理。
面对一个地方,面对一片大地,想得不一样,就是地理学发展史中的一个核心议题。这种“不一样”经常发生,街亭这件事不大,虽然也出了人命,但比起文明地理观来说,是很小的。
文明体现大群体思维,不同的文明群体面对这个世界,各想各的,所以得到不同的认知世界。美国地理学史家詹姆斯用一个英文词表达这些不同,就是all possible worlds,注意后面这个“世界”是复数,中文译作“所有可能的世界”,这些可能是思想中的可能。
讲思想问题的人爱提两个概念:一个叫做应然世界,一个叫做实然世界。实然世界,就是这个世界实际的样子,它是我们所有人做事情、想问题的一个基础;应然世界,是人类的解释世界,解释之中含有价值观。
中国古代地理文献,《禹贡》可以对应应然世界,《水经注》可以对应实然世界。可能有人说《水经注》里面也有价值观,没有书没有价值观。没错。我们这里只是相对而言。
一、何谓“九州”
谈中国的“禹迹”,我们从“九州”说起。“九州”是一个思想性的产物,在不同的中国古代文献中,“九州”的名单并不相同。
《尚书·禹贡》里所记的“九州”有: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和雍州,这是最经典的一个“九州”。
《尔雅》则是另外一套:冀州、豫州、雍州、荆州、扬州、兖州、徐州、幽州和营州。幽州,就是今天北京这一带,营州在幽州的东边。
而《周礼》所记的“九州”则是:冀州、幽州、并州、兖州、青州、扬州、荆州、豫州、雍州;到《吕氏春秋》又不一样。
看起来,《禹贡》的时候没有幽州,后来出现了幽州、营州等。有人认为这是因为最初定名单的时候,北方还没有得到像样的开发,所以没有幽州。过了一段时间,北方发达起来了,要找出一些州来,就找出一个幽州,又找出一个营州,还找出一个并州。
总之,北方的地位一下子就上来了,这是历史地理在州的体系上的一个大变化。
有古人对此做了一种“可能”的安排,将这几个不同方案分别代表三个不同的时代——《禹贡》是夏代,《尔雅》是商代,《周礼》就是周代。为什么反复用“九州”来表现不同时代的地理格局,这就是一个历史地理思想问题。
其实,在夏、商时期应该还没有“九州”这个概念,是到周代才开始出现的,但是人们在回溯历史的时候,为了要推崇一种模式,为了要鼓吹一种思想,他可以篡改早期的历史,把“九州”塞到夏代,塞到商代去。
“九州”就是在华夏大地上分的九个区。一般的《禹贡九州图》好像都画得比较现实,各个州大小不一,由山川分隔,其实骨子里是一幅类似九宫格的原则:四正、四维和中央。
它不是八分,也不是十分。九分模式是一种重要的空间格局理念,在许多方面都有影响。它是人脑中浮现出来的。
接下来的问题是:“九州”从何而来?《左传》上有一句话“芒芒禹迹,画为九州”。原来九州的后台是禹迹,是把禹迹分为了九份。
二、“禹迹”是什么?
那么,“禹迹”是什么?从字面上看,“禹迹”,就是大禹走过留下痕迹的地方,或者是他做过事情的地方。
禹是何等人,是上古圣贤,那么用禹的名字、禹的身份来命名一大片土地,有什么意义?
我们知道,中国古代儒家不推崇神仙,而是推崇圣贤,圣贤是道德楷模。用禹的名字来命名的一片辽阔的土地,就是宣告这是一个道德世界。这是用大禹的身份给华夏世界,也就是文明世界定了性。这就是禹迹作为一个地理区域的内涵。
我们今天用“九州”表示全国,而“禹迹”这个名称基本被忘记了。但是在先秦时代,它的名气非常大。在先秦时代的国君们看来,自己的国家若不在禹迹的范围内,就不算华夏正统国家,而是蛮夷团伙,这是丢人的事情。
禹迹,成为当时政治文化认同的地理指标,一种通过地理位置所表达的社会价值观。当这个价值观随着“禹迹”这个词被树立起来以后,人人都在意这件事情。它是夷夏之辨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春秋时代,西方秦国的铜器《秦公簋》的铭文中提到“禹迹”,东方齐国的铜器《叔夷镈钟》铭文中也提到“处禹之堵”(也是禹迹的意思)。王国维说,东西二大国无不推崇禹。在那个时代,“禹迹”是华夏世界普遍使用的地理关键词。
在有些古书里,禹被描绘成一个具有神性的人物,但后来随着社会思想的发展,禹的性质逐渐定型,最后落实在道德品质上。这件事情发生的到底有多早?禹的名气、身份性质什么时候确定下来的?
燹公盨的铭文证明,至少在西周中后期的时候,禹的道德高尚的圣贤身份已经定下来了。在这篇不长的铭文中,一口气讲出六个德字。既然禹是道德品质的化身,那么,禹所经营的地方,当然就是一个道德世界。
它是目前所知中国最早的关于大禹及德治的文献记录。上有铭文98字,记述大禹采用削平一些山岗堵塞洪水和疏道河流的方法平息了水患,并划定九州,还根据各地土地条件规定各自的贡献。专家认为这证实了大禹及夏朝的确存在。
“禹迹”就是从这么一个思路来的,这完全是思想中的运作,结果华夏世界就有了含有高尚意义的“禹迹”和“九州”的称谓。
华夏世界是一个道德世界,这里面,山是德山,水是德水,天有天德,地更不用说,厚德载物。这个“德”字用遍全世界,“德”成为一个世界制高点。这是华夏文明非常重要的一个地理构建。因为是圣人开创的,这个道德世界当然是“可能”的。《禹贡》最后说:“声教讫于四海。”
三、“华夏世界”的建构
五服”也是《禹贡》里讲到的,“五服”是“九州”世界的另外一个结构,它不是一个平行的九分,而是从中心向外扩张的五个层次。这五个层次,我们都知道中央一定是都城所在,它不但是政治的制高点,也是道德的制高点,是一切的制高点。
然后从中心开始向周围四面延展,每过500里文明层次降一个等级,推了五次以后不再推了,再以外的世界不值得理会了,那是连蛮夷都不如的地方。“圣王之治,不在荒远”。
从各个方面看,“蛮夷”在古代都是被文明人嫌弃的,处于鄙视链的最底层,这不但对人,也对地,蛮夷呆的地方,穷天极地,鸟不生蛋。
而华夏这里,凤凰来仪,百兽率舞,在地理上应该居天下之中。所以说着说着,这个结构里面又推出一个重要概念,就是“中”。
所谓“中国”,就是居于中央的国,天下之中的国。在目前所知的文字记载中,西周“何尊”铭文出现的“中国”二字是最早的,考古学家讲至少在这个时候“中国”已经有了。
当然,彼时“中国”的所指和今天又不一样,这是一个历史的演化过程。这样,从禹迹到“九州”、“五服”,现在“中国”又出来了。
华夏世界就是这么建设完整起来,这个建设不是地上的工程,是人们头脑中的工程,这个大工程叫华夏文明。从此,华夏世界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了,而蛮夷世界就“不可能”是这个样子了。由禹迹、九州、五服、中国构成的华夏地理,就是一个思想世界。
在古代中国,略有文化的人心中都会装着一个东西,就是地理中国,这也是一种“中国心”。这颗中国心是扑在一个地理结构上的,它含有一个价值观、价值等级,这个等级排列在大地上,它控制着典型中国人的方位意识。
中国人的身体、目光、行动都是朝向中央的,至少有志气的人都会这样。万里封侯,江湖之远,都不可忘怀京师宫阙。这种价值观对人文空间的选择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在上述背景下,中国人形成自己独特的一套具有文明特色的地理思想。比如边疆(frontier)这个概念,在中国历史中和在美国的历史中意义很不一样。
在中国讲到边疆去,是到一个没有发展、落后、没有前途的地方去,但在美国说到边疆去,你可以一夜致富,那里充满发展机会。两个文明当中的“边疆”概念不一样,因为对历史产生的感受不一样。
我们刚才讲的只是禹迹、九州、中国、五服这几个概念,要把凡是和中华文明地理有关的词找出来,还有一大堆。这些是我们中华世界独有的一些概念和价值观,它们构成了我们中国人独特的地理世界。
再举个例子,自然界里有山、河流、湖泊,但是中国人利用这些东西创造意境,形成“江山”、“山水”、“江湖”几个不同的概念。老外学这几个词的时候,会有一定困难。就是山和水两样东西,用字词做不同组合,意思完全不同。皇帝只能坐“江山”,不能坐“山水”,更不能坐“江湖”。这些词儿,代表不同的地理空间意境。
通过一系列政治、文化地理概念,世界变成了一个文化的、活生生的东西,人们穿行在这些概念里面,实际上就是穿行在一个文明之中,穿行在一个思想世界里。这是古代中国的地理学思想世界。
四、古希腊的地理思想世界
在古代希腊,有另外一种地理学思想世界。一个关键词是“人类的痕迹”。它来自一个故事。说苏格拉底派哲学家亚里士提普斯的船只在海中失事,一伙人爬到罗得岛上,亚里士提普斯突然看到海岸上画有几何图案,于是向同伴高叫起来,“让我们庆贺吧,因为我们看到了人类的痕迹”。
美国地理思想史家格拉肯认为这个“人类的痕迹”有代表性,所以用这个故事的画面做自己著作的封面。什么是人类的痕迹?就是几何图形。几何图形怎么等于人类的痕迹?为什么不用人的足迹?这在希腊世界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情。
把几何学作为人迹,说明古希腊的思想家们强调了人的一种理性品质。我们用禹迹强调道德品质,也是人的精神品质,但他们强调的是几何。几何是什么?理性,抽象思维的理性,遵循非常严密的逻辑关系。
古希腊人推崇这种素质,主张用这种能力面对世界,世界要用这种方法解释,因为世界也“应该”是由理性建构的。几何图形只有人能画得出来,因为只有人有理性,所以人的痕迹,不在脚丫,而在头脑。
几何学与地理是有缘分的,有一种说法,“几何”是Geo的音译,也有说是“多少”的意译。不管怎样,几何学的发展,最初是与土地测量有关的。当然,到纯粹空间的地步,可以离开大地。
我们都知道柏拉图办了一个学院,学院门口写着“不懂几何学者不得入内”,实际上就是强调“理性”。他认为具体的事物都是短暂的,一瞬间就过去了,而理念是永恒的,他们要追寻那个永恒的理念。
毕达哥拉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古希腊这些大思想家都是强调理性的,他们也谈地理位置的问题,但是人不称他们为地理学家。埃拉托色尼则像个地理学家,他是西方世界第一个提出“地理学”这个词汇的人。
中国“地理”一词最早见于《周易·系辞》,“仰则观于天文,俯则察于地理”,当然,这个“地理”和我们今天说的不太一样,但是这个词是从这里来的。《汉书·地理志》是第一册用“地理”做题目的书。
埃拉托色尼是亚历山大图书馆的馆长,他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地理研究,就是测量地球的周长。那么,问题就来了,他怎么知道地球是圆的?从柏拉图开始,甚至从毕达哥拉斯开始,他们就推论地球是圆的,认为球体的力量均匀,最完美。
亚里士多德是柏拉图的学生,善于观察。他说日食的时候,月亮上出现一个圆形的阴影,从月面划过去,这就是地球的影子。他还说,随着人在地面上南北方向行走,恒星的高度和角度会发生变化,这应该是球体的一种现象。
亚里士多德从日常现象上来证明我们脚下的大地是一个球。现在英文earth,又是大地,又是地球,在翻译的时候特别麻烦,什么时候翻译为大地,什么翻译为地球,要从上下文猜。
梅小侃在翻译《罗得岛海岸的痕迹》的时候,就碰到这个麻烦。在古希腊上层知识分子的圈子里面有一个共识:大地是球形的。所以埃拉托色尼就说:我想办法算一下这个大地球有多大个儿。
怎么去测量无比巨大的球体?几何学来了。埃拉托色尼的测算,高明在这道几何题目的设定方法,题目设立出来,现在的初中生都会推导。埃拉托色尼测算的地球周长,很接近今天的科学数据。
世界要用理性解释,用理性表现。古希腊晚期还有一个人,叫喜帕恰斯,他解决了一个问题:既然大地是一个球的话,怎么表达球体上的某一个(任何一个)位置?他想的办法就是建立一套球面上的经纬网,用经纬数据描述任何一个球面位置。
后来的托勒密写了一本很有名的地理学的书,里面大部分都是世界重要地点的经纬数据。这一套用经纬度的语言来叙述世界地理,在当时来讲是最先进的、最高明的。
今天看,托勒密所叙述的这些地点的经纬度数据基本都是错的,但托勒密这部书依然伟大。西方学术史经常认可这样的情况,某人的结论全是错的,但方法是对头的,依然价值很高。
希腊人具有一种物格化的世界观。这是方东美的话。他们喜欢把世界看成是东西,中国古人则对世界赋予各种品格。方东美说,古希腊是近代欧洲文化之母,传下来一种重要的宝物是科学。科学精神是希腊人的根性,他们对于任何现象都要寻出一种理性的秩序。
那么人和自然界是怎样一种关系?这是与上面问题有关联的另一个地理学思想中的大问题。对自然界的不同定性,会引导出不同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人、自然二元论,是西方很长时间的思想特点。
格拉肯用了很大的气力,考察总结了西方思想史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史问题,写出名著《罗得岛海岸的痕迹》。中国古代讲天人合一,合在什么上,不是合在理性上,是合在品德上面。智者乐水,仁者乐山。
方东美总结说,自然在后期希腊哲学中是没有价值意义的中性世界,就西方近代科学主义而言,自然是指整个宇宙的机械秩序,这种秩序是遵从数学、物理定律支配的数量化世界。
20世纪60年代,西方人文地理学界出现过一个计量高潮,就是要寻找纯粹中性的规律,而不顾任何真善美或神圣价值的意义。
方东美说,对于世界,中国哲学不执着于其自然层面而立论,不执着于其实然状态,而要不断地加以超化。对儒家而言,超化之,使它成为道德宇宙、道德天地、道德世界。对道家而言,超化之,成为艺术天地。从魏晋南北朝的时候开始,艺术感受甚至覆盖整个自然界。对佛教而言,超化之,使其成为宗教世界。
不过,古希腊思想家并非不重视人文,但没有把人文道德合到自然界去。自然界是理性对象,是工具对象,希腊诸神里面有工匠神,柏拉图赞扬工匠精神。
西方的地理思想世界,后来又经历罗马时代、基督教中世纪、文艺复兴,又有多样呈现。中国古代地理思想世界,传承性很强,但也有时代变化,比如蒙元的内亚视野,还有不同流派,比如佛家一大套,道家一大套,风水家还有一小套。
近代科学在西方诞生,试图将全世界地理学统一起来,洪堡的地理学几乎成为全球范例。但在对现代性研究的趋势中,文化转向(cultural turn),加上空间转向(spatial turn),地理思想(主要是人文地理思想)的多样性重又被关注,世界正在被重新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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