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茂莉:一年之计在于春——传统农业生产中的“耕”
“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是我们熟悉的成语,溯其流传脉络,可见于宋人所撰类书《事类备要》,而唐代农书《四时纂要》则有“一年之计在一春”。这样看来,这句成语流传至今至少有一千多年了。一千多年中,从农业社会步入工业社会乃至信息时代,话还是那句话,但时代早已发生巨大的变化,身处信息时代的我们,对于春天的感受与农业社会有着完全的不同,我们在乎每一时、每一分,而不是某一个季节,而农业生产顺天时,量地利,生产以年度为周期,每一周期的起点都在春天,没有春天的耕种,夏锄、秋收、冬储就无从谈起,因此农业社会春天的故事,离不开耕种。
也许农业成为一个生产部门之初,系统的耕作技术并未形成,而人们的探索却已经在路上。当土地耕作还处于轮耕、轮休制的西周至春秋战国时期,如何打理土地已然在人们的思考中。先秦文献《周礼》《吕氏春秋》屡屡提到耕作技术,此后西汉《氾胜之书》、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东汉崔寔《四民月令》、唐代韩鄂《四时纂要》、南宋陈旉《农书》、元王祯《农书》将耕作的各个环节逐次呈现在我们面前,其中“耕”是传统农学的核心。
“耕”是一年之计的开端,垦耕之后将要进行耙劳、播种、锄治、粪壤、灌溉,完成这一切,一个季节的收获时间就到了。回顾中国古代农业技术,对比当代《耕作学》,毫无违和之感,今天农业耕作强调的技术,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在中国农民的操作中成为事实。
一 耕地
耕地是以年度为周期农业耕作的开端,耕地就是翻土,将耕作层上面的土壤翻到下面,又将下面的土壤带到表层,根据犁铧大小与时节的变化,深度一般为18—22厘米(图1)。耕地一翻一带的目的大概有二:其一,将前茬农作物留下的根茬以及田间杂草翻入土中,既可沤烂成为肥料,又避免因残茬的存在影响新一期作物播种、出苗;其二,消灭害虫与虫卵。
耕过的土地改变了土壤的物理性状,为种子创造了水分、空气比较协调的苗床,但耕地不是简单地翻下带上,其中涉及传统农学最根本的技术与思想。继《氾胜之书》《四民月令》《齐民要术》,以及陈旉《农书》之后,王祯《农书》总结前人之法,首先强调垦荒与耕熟之间的耕作差异。
荒地未经人类触动,不仅耕翻土地需要“深而猛”,且在不同季节垦荒要领不同,“春曰燎荒”,通过烧荒获取肥料;“夏曰䅖青”,翻耕茂草,当作草肥;“秋曰芟夷”,草木丛密,需用鏺刀割倒再放火烧荒。春、夏、秋季节不同,垦荒措施在增加土壤肥力的同时,去掉土壤中妨碍播种的植物根茎也很重要。
已经成为熟田的土地,不必深耕,但需使用锋利的犁铧。对于熟田的耕作,从《齐民要术》至王祯《农书》,都十分关注土壤含水量,“若水旱不调,宁燥不湿”,这样的话语在《齐民要术》中出现过,这是说燥耕虽然会形成土坷垃,若经雨润,即可粉解;湿耕后的土坷垃却很坚硬,甚至几年都不易破碎。若必须湿耕,也要等表土晒干,用铁齿耙破碎,方可无伤。中国农民这些耕地理念,在当代耕作学中获得了解释。土壤直径大于5厘米的土块,被视作土坷垃。土坷垃内部土粒密集,毛细管增多,土坷垃之间非毛细管孔隙加大,水分不能渗入内部,却通过土坷垃之间的孔隙流失,使土壤保水很困难。而大土坷垃的存在,必然导致播种深浅不一、作物根系发育不良。
耕地不仅需要关注土壤干湿程度,更在于“趣时”,耕地的时间一般选在前茬农作物收获之后、后茬作物播种前,这段时间可秋耕,也需要春耕。这就是当代耕作学所提倡的:作物收获后立即耕地,可以及时将作物残茬、杂草翻下沤烂,并减少病虫害。历代农书固然提及秋耕、夏耕、春耕三个季节的耕作,但“凡地除种麦外,并宜秋耕”成为“趣时”的要旨。秋耕后,经冬至春,庄稼残茬几乎完全沤烂,既可成肥,又梳理了土壤。此外,气候变化施加给土壤的影响,使每个季节耕地需要关注的要点皆不同。“秋耕宜早,春耕宜迟”,古人提出这样的理念,在于秋耕乘天气未寒,将阳气掩盖于土壤之内,对于作物生长有利,若耕地拖到天气转寒时,将寒气掩在土中,必定影响来年的作物收成。春耕宜迟是等春气通和,土壤和解方可耕地,但亦不可过晚,否则土壤水分将流失。气温与土温,是耕地时间迟与早的关键。
秋耕在前,春耕在后,但两者意义不同,故在技术上古人耕地讲究“秋耕欲深,夏耕欲浅”,“初耕欲深,转地欲浅”,一般农户往往将初耕放在秋季,深耕的意图是将前作残茬与杂草翻入土中,秋季收获的农作物中,高粱以及明末传入中国的玉米都拥有粗大根茬,只有深耕才能翻入土中。浅耕一般用在二次耕作的春耕,古人所说的“转地”指二次耕作,若秋耕后,春季再次耕地,浅耕是保持土壤水分的重要措施。
华北一带的“九九歌”唱道:“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这个时节一般在清明前后,但传统农业中的“耕”,从头茬庄稼收获的秋天就已经开始,春耕固然在其后,但直接决定整地结果的却是这一次耕作。
中国南北方环境截然不同,王祯《农书》提到“中原地皆平旷,旱田陆地”,南方农田不仅水旱兼具,且耕作方式也不一样。江南一带水乡,“水田泥耕”(图2)。岗地、丘陵因高田、下田农作物的差异,耕地方式各不相同。一般高田八月燥耕,随后将翻起的土块筑起田垄,垄下开辟成沟,以便排水,完成这一切后即可种麦子。小麦收后,“平沟畎”,蓄水深耕,为麦后种稻做准备。“下田熟晚”,下田指地势较低处水田,江南一带多种植晚稻,晚稻五六月插秧,入秋十月收获。水稻收获后,田中蓄水的深浅并不随意,以保证耕后土块半出水面为准,半露出的土块经“日暴雪冻”即酥碎。次年初春再次耕翻土地,以备插秧。
耕地是一年耕作的开始,若这一环节没有做好,一年的收成很难保障,故古人不断强调“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的因果关系,告诫人们耕翻土地才是一年之本。
二 耙地、耢地与镇压地
耕地只是传统农业耕作的第一个环节,耕后的土壤仍布满大小土坷垃,当代耕作学认为这样的土壤性状既不利于保墒,又影响作物根系生长。保墒是涉及农业技术时常提及的词语,土壤中的土坷垃,就是保墒的关键。土坷垃的间隙使水分蒸发过快,难以保持土壤中适合种子发芽和作物生长的湿度,而土坷垃的存在也使土壤不够沉实,种子难以吸水,发芽后土壤下沉容易断根,耕后耙地补充了耕地留下的不足。耙地的作用在于疏松表土、平整地面、破碎土块、去除杂草,其中最重要之处是耙地可以去掉表层大孔隙,使土壤更加紧实。
对照当代耕作学,古代农学的珍贵之处令后人惊叹,几乎涵纳了当代耕作学涉及的所有科学理念。王祯《农书》指出:“耙有渠疏之义”。“大块之间无美苗”,若“只知犁深为功,不知耙细为全功。耙功不到,土粗不实,下种后,虽见苗,立根在粗土,根土不相着,不耐旱;有悬死、虫咬、干死等诸病”。而“耙功到,则土细实,而立根在细实土中,又碾过,根土相着,自然耐旱,不生诸病”。耙地是耕作中重要的一环,一般除种小麦的土地,都要秋耕,耕后用铁齿耙纵横耙地,随耕随将土地磨平,至表土层晒干,再耙两遍。来年春初,还要继续耙四五遍。经过这样整治的土壤不仅爽润,且会呈现油土(图3)。
耙地后,衔接的耕作是劳地,也称耢地。农民几乎将耙、耢看作同一措施的两个方面,耙地后地面留有耙沟,耢地可以掩平耙沟,减少水分蒸发,并使表土形成一层紧密而疏松的覆盖层。王祯《农书》认为“劳有盖磨之功”,这是北方干旱地区减少土壤蒸发的耕作措施。传统农业讲究每耕一遍,盖两遍,后再盖三遍,盖磨之功不止一遍,不仅“耕欲廉,劳欲再,凡已耕耙欲受种之地,非劳不可”。而且讲究“春耕,随手劳,秋耕,待白背劳”,其中的道理在于北方春季多风,不及时耢地会加快土壤蒸发;而秋天土壤湿,需待表层土晒干后方可耢地,否则容易结成硬土块(图4)。
至于“南方水田,转毕则耙,耙毕即耖,故不用劳”。转,是古人所说的二次耕地,耕后耙地,耙后耖地,整个过程与旱地并无二致,但耖多用于耕后水田,耖后土壤会更细。整理好土地,播种就要开始了。无论北方旱地,还是南方水田,古人播种的时节都在春季。一粒种子埋入土壤,并不是农业生产的全部,播种前、播种后,人们为这粒种子日后带来的收获,投入了大量的劳动。“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是我们熟悉的诗句,一粒对万颗,尽管带有文学的夸张,但仍是一笔不错的回报,实现这一回报,“耕”是关键。
- 0000
- 0004
- 0002
- 0001
- 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