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天兴:考古学“纯洁性”的丧失:“道术将为天下裂”
1973 年英国考古学家戴维·克拉克在《古物》ⅪⅤ卷11 期发表《考古学纯洁性的丧失》(Ar⁃chaeology: The Loss of Inno⁃cence) ” 一文,陈铁梅先生1986年翻译成《考古学纯洁性的丧失》,先后刊载于苏秉琦先生主编的《考古学文化(2)》(文物出版社,1989 年)、中国国家博物馆主编的《当代国外考古学理论与方法》(三秦出版社,1991 年)。该文论述了在20 世纪50 年代至70年代在新考古学背景下,考古学学科意识扩展、学科发展途径、前景等方面内容,作者提出“考古学学科意识的扩展是以学科纯洁性的丧失为代价的, 代价虽高,收获却颇丰富,而纯洁性的丧失已是不可挽回的了”。学科进展却以学科纯洁性的丧失为代价,这个概念困扰了我们很长时间。考古学纯洁性的内涵或者纯洁性丧失在考古学科的进展到底怎么样理解?
在20 世纪50~70 年代,历史的发展和科技的进步引起了考古学学科环境和内容的急剧变化,相邻学科在相互碰撞中改变自己,战时的重大技术进步为考古学研究提供了崭新的手段,一个在质和量两方面都进行的技术与社会革命不声不响一点一滴地改变着全世界的考古学。“在关键性的几十年中,考古学界涌现出数量不是往日可比的多才多艺的人才, 涌现出各种各样的新的方法、新的仪器设备。新观察、新哲学以及由此产生的新目标这一切令人感到不舒服地冲击老一套传统。新的怀疑主义、不稳定和不安定感痛苦地惹怒了传统的安定纯洁感和习惯的工作方式中那种使自己宽慰的信心感。” 且“不少考古学家不愿意正视新形势的挑战,他们或在传统的阵地上挖壕自守或躲进自由艺术创造的象牙塔中风雨不闻。” 据格林·丹尼尔《考古学一百五十年》上所载,“老一套传统” 或“传统的阵地” 则是指古物阶段、文化史分期为目标的成熟的考古学研究。
戴维·克拉克认为考古学纯洁性的丧失是逐步通过激荡与振动中实现的的,可以划分出从意识到自我意识到批判的自我意识等阶段,“意识逐步发展为自我意识时, 精于世故便取代了纯洁质朴”。考古学的意识阶段是指考古学家有了任意的直觉的和某种默契的考古学科意识,其人才培养模式为作坊式师徒培育模式,即考古学的纯洁性阶段。“激荡与振动” 的内涵则是新技术、新方法、新观察等给学者带来的新怀疑主义、不稳定和痛苦的不安定感,严重冲击了习惯传统的安定纯洁感。
由此可见,“纯洁性丧失” 的内涵是指考古学在新方法、新仪器设备、新观察、新哲学以及由此产生的新目标等学科意识扩展之后的新知识生产方式。纯洁性的丧失给习惯于传统学者带来的是新的阵痛即“新怀疑主义、不稳定和不安定感痛苦地惹怒了传统的安定纯洁感和习惯的工作方式中那种使自己宽慰的信心感”。
在很多人意识中,纯洁性乃是清清白白的品格良好的道德象征,为什么纯洁性的丧失反而是从传统考古学到新考古学的学科进展呢?今天翻阅唐· 伊德的《技术与生活世界》就明白了“innocence” 的原意,“亚当无法经验到他赤裸裸感知到的世界和我们感知到的世界之间的差别。这也意味着在新的伊甸园中会丧失天真无知,不过一旦离开伊甸园来到这尘世上,天真无邪的丧失不仅仅意味着拥有了关于善恶的知识,这是源自差别和变更的知识。对于比亚当的世界更广阔和更邪恶的世界来说,这些差别和变更还不为人所知,就像我们没有研究和洞悉我们所熟悉的亚当的世界一样,我们也没有研究和洞悉我们与世界有中介的关系的性质以及这种关系同我们与世界赤裸裸的关系之间的差别,研究中介和中介的差别就进入了现象学”。
“Innocence”,中文一般翻译成天真、清白、纯洁等意思。在伊甸园背景下的纯洁性的丧失意味着从此有了更多的知识和手段来辨别美丑、善恶、羞耻等智慧。因此“纯洁性” 的丧失是指学科更加发展和成熟的表征。与中文情境中也有“混沌” 的神话故事相当。
“混沌” 也有时也被写作“浑沌”。在中文神话传说中的有三个混沌的故事:
《庄子·应帝王》记载: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 “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 因此混沌一旦有了七窍,也就意味着否定了混沌的世界, 开始能辨识美丑、好恶、善恶等,即《庄子·天下》中的“道术将为天下裂”。
东方朔《神异经》也记载:“昆仑西有兽焉,其状如犬。长毛,四足。似羆而无爪,有目而不见,行不开,有两耳而不闻,有人知性,有腹无五脏,有肠直而不旋。食径过。人有德行而往抵触之,有凶德则往依凭之,名混沌。” 杜预《史记正义》中解释为:“混沌,不开通之貌。” 这个故事虽还具有《庄子·应帝王》“混沌” 意义和内涵,亦开始能辨善恶,“人有德行而往抵触之,有凶德则往依凭之”,即离开混沌世界,最重要的指向便是道德善恶的区分。
另《史记·五帝本纪》载帝鸿氏之不才子的故事:“昔帝鸿氏有不才子, 掩义隐贼, 好行凶恶,天下谓之混沌。” 也有学者据《山海经·西山经》载:“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 是识歌舞, 实为帝江”,将帝鸿释为帝江。“天下谓之混沌即天下之民谓之混沌,即黄帝至苗裔灌兜是也。杜预认为解“言掩义事,阴为贼害,而好凶恶,故谓之天下之民混沌”。此处混沌是用来总结把人不道德、不智慧、不开窍状态,“掩义隐贼,好行凶恶”。用今天俗语“诨人” 来指代。
混沌的含义从《庄子·应帝王》《神异经》到《五帝本纪》发生了从状态描述到道德讽喻的明显转变。王铭铭在袁珂先生《中国古代神话故事》指出,“神话故事结束的地方也就是文明开始的地方。因此人类一旦脱离了混沌世界也就开始智慧的世界, 即“道术将为天下裂”。
因此考古学纯洁性的丧失意味离开了考古学的伊甸园或混沌境界,开始了新的智慧之旅,这个智慧之旅就是考古学知识生产方式的变化和考古学知识被消费模式的变化。这个转变与社会学揭示的知识功能从实用到认知再到社会价值的演变相符合。公众考古的活动及其意义预示着考古学知识成为社会重要的战略性资源,其目标是让考古学知识成果为全民所享,发挥考古学文以载道的社会价值功能,即生产出经济社会效益。
戴维·克拉克指出“事实上考古学纯洁性的丧失主要表现在新的环境产生了新的材料、新的方法导致了新的结论,需要新的哲学新的眼光和答案”。因此考古学纯洁性丧失的理解应该有西方的神话背景,在中文情境下理解成“混沌被开凿七窍” 的神话故事可能更能表达戴维·克拉克的原意,即“道术将为天下裂” 和“为学日益” 的过程。
来源:《中国文物报》2017年3月10日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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