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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二里头执钥者,二里头考古队的四代传承

我要新鲜事2023-05-31 21:01:493

2021年,恰逢中国现代考古学诞生100周年。百年来,无数考古人筚路蓝缕,不遗余力地探索中华文明的源流。其中,夏文化探索一直是考古和历史学界研究的热点。因为夏王朝的建立,被看作是华夏民族告别史前孩提时代的成丁礼。寻找夏,一直是人们心中拂不去的梦。1959年,一位学者在豫西大地、河洛之滨的二里头村开启了探索夏文化的肇始。经过62年不间断发掘,距今约3800年到3500年,“最早的中国”神秘面纱,逐步被揭开——最早的宫城、最早的多进院落的大型宫殿建筑和中轴线布局的宫殿建筑群、最早的城市主干道网、最早的官营手工业作坊区、最早的绿松石器作坊……河南偃师二里头,一个平凡的豫西小村,从此走入中华文明发展史册。以其为典型遗址命名的二里头文化,在“夏商周断代工程”和“中华文明探源工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是中华文明总进程的核心与引领者。62年,几代考古人接续奋斗,手铲释天书,行走在寻找二里头文化密码的道路上。他们的历程,注定是一部辽远、深邃、滋味绵长的宏大交响。

序曲 寻找“夏墟”

自伊洛合流处向西,沿洛河上溯大约5公里,洛河南岸的平畴沃野上,散落着洛阳市偃师区翟镇镇圪当头村、二里头村、四角楼村等村落。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村民祖祖辈辈过着耕读传家、守望相助的传统生活。

1959年春,根据历史文献记载,著名史学家徐旭生推断夏人活动区域主要集中在豫西、晋南地区。他向时任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现属中国社科院)所长夏鼐提出探索夏文化的建议,带队奔走于嵩山山麓和伊洛平原寻找“夏墟”。

随身背着铺盖卷,71岁高龄的徐旭生每天步行20多公里,误饭点买红薯、馍馍充饥。路遇大雨,他脱鞋光脚步行在泥泞路上。

文献记载商代第一个王都即商汤的西亳,大概在洛阳以东偃师一带。当年5月15日,徐旭生到了偃师。5月16日一早开始寻“古亳遗址”。徐旭生在当天日记中写道:“往西走一二十里,未见古代陶片。过洛河南,渐见陶片。至二里头村饮水。”二里头,第一次出现在考古学家日记中。

在二里头村南、四角楼村东、圪当头村西,大约3平方公里的地方,徐旭生最终发现一处大型文化遗址,他称“此遗址范围东西长约3—3.5公里,南北宽约1.5公里……为商汤都城的可能性很不小。”

虽然徐旭生并未认定二里头遗址为“夏墟”,但他的田野考古为夏文化探源拉开了序幕。作为公认的二里头遗址发现者,他被称为“考古寻夏第一人”。

中国考古学上许多重大发现,都出于偶然机遇,而非按既定的学术目的探察所得。二里头遗址的发现,属于后者,是历史学家与考古学家在踏查传说中的“夏墟”时发现的。

自徐旭生之后,考古研究所二里头工作队的四代队长——赵芝荃、郑光、许宏、赵海涛,接力传承,以“面朝大地”的姿态,在这里寻找华夏文明的源头。

徐旭生

如歌的行板 第一铲土

徐旭生发现二里头遗址后,31岁的洛阳发掘队队长赵芝荃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处重量级的遗址。他当即请求发掘,很快获批。

1959年秋,收获的季节。二里头工作队的第一代队长赵芝荃,掘开了二里头遗址第一铲土。

工作队住在离工地最近的圪当头村里,当年的圪当头大队10号院是他们临时的“家”。

驻地旧址

2021年12月8日,郭振亚带我们找到了10号院。70岁的郭振亚曾是圪当头村村干部,和四代工作队队长都有交情。

这是一处普通的农家院,院墙及五间土坯房已坍塌,仅剩一处小门楼,门楣上仍有弧形精美花卉砖雕。院落内外,被疯长的灌木丛占据。

就是在这个小院里,赵芝荃和队员们自己烧火做饭,每天早上背着手铲、尺子、记录本准时下地,“民工少,几乎所有活儿都是队员干。”郭振亚说。

赵芝荃又高又帅,“一口京腔,讲话字正腔圆,像电台播音员”。他个性平易近人,会处事善交友。晚上在村里散步,老乡们会熟稔地和他打招呼:“喝汤了没?”郭振亚至今记忆犹新。

生活条件差、专业设备落后,都没能吓退赵芝荃。白天,他带人顶着日晒一层层仔细勘查探方,不敢漏掉蛛丝马迹;晚上,他趴在煤油灯下,一丝不苟誊写发掘记录,尽可能留下详细的现场资料。为了能拍到一张满意的遗址全景照片,他带着队员们把两根木梁接一起,装木楔为蹬,爬到10米高处去拍照。

被业内称为特别有发掘经验的赵芝荃,就是这样带着队员一铲一锹掀开黄土,接连完成了二里头一号宫殿基址、二号宫殿基址发掘,揭开了宫殿区外部分手工业作坊遗址,让人们对二里头遗址整体布局有了概括性了解。

丰富的文化遗存,揭示着一个新的文明发展阶段。1977年,夏鼐对“夏文化”概念予以界定,首次提出“二里头文化”的命名。二里头,自此蜚声国内外。

赵芝荃

1979年,赵芝荃调离二里头遗址,开始整理发掘报告。1983年转战于偃师商城遗址,一直干到退休,把毕生精力奉献给了田野考古事业。

接替赵芝荃,郑光成为二里头工作队第二代队长,他和赵芝荃有共性——“艰苦朴素、踏踏实实”,也有差异,郑光“有点书呆子气,不善与人打交道”。

其时,二里头遗址进入抢救性发掘阶段。郑光进一步细化了二里头文化分期,重点发掘了以铸铜作坊为代表的遗址,发现了大量器物,以实物证明二里头文化进入青铜文明阶段。

1987年,二里头村给工作队划拨了5亩土地,郑光率团队建起了工作站。北京来的“候鸟”终于不再打游击,有了自己的家。建房前,郑光先给地基做了个漂亮细致的考古发掘,发掘出一座贵族墓,发现了一处制骨作坊遗迹。

建成后的工作站沿用至今,它位于二里头村东侧,大门是仿古式样,浑厚高大,其上布满铜钉。工作站分内外院,内院中有郑光设计的门形二层楼,中心花坛植有两棵茂盛的蜡梅树。已是冬日,椭圆形密叶间萌出金黄饱满的小花苞。高高的枝丫顶,数朵灿然。这梅花,当年陪伴着郑光,日复一日地重复着钻探、发掘、拍照、绘图、整理等工作。

一块大石立于院落中,刻有郑光所撰对联:“朝天蜀圭植洛璧,镇中磐石定乾坤。”不善言辞的四川人郑光,用这种方式表达着扎根中原考古的决心。

郑光

郑光每年在工地上至少工作十个月。有一年,时近腊月他还未回北京,房间用燃煤取暖,大风倒灌进烟囱,郑光煤气中毒,人摔倒在地,头都擦破了。

赵芝荃和郑光,在二里头都做了20年工作队队长。工作队第三代队长许宏评价:“两代老师,通过严谨扎实的工作,以陶器为中心,建立起可靠的文化分期谱系框架;宫殿基址和铸铜作坊等重要遗存的发掘,确立了遗址作为早期王朝都邑的重要学术地位。这是以后所有研究工作的基础。”

激情的快板 “最早的中国”

二里头工作站许宏办公室内,半旧的写字台靠窗,摆着一瓶未开封的泸州老窖,这是队友给他留的孩子的喜酒。台上小书架立着标牌:“授予许宏先生圪当头村荣誉村民”。家具上蒙着薄尘,显然主人不常在此。

酒和标牌,透露出主人个性,爱酒,接地气。

许宏(右)

许宏,二里头工作队第三代队长。他兴趣广泛,身份多元,性格外向,语速快脑子转速更快,讲话激情飞扬。

1996年,许宏博士毕业进入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工作,参与偃师商城遗址的发掘。1999年,许宏从偃师商城遗址,调入6公里外的二里头遗址工作。

从1999年到2019年,这是许宏担任队长的20年,是二里头遗址考古取得最丰硕成果的时期。许宏说:“最难忘的事还真不是发现‘超级国宝’大型绿松石龙形器,是‘想’出了一座宫城。”

大学时,许宏曾听苏秉琦教授讲“在考古工作中,你只有想到了什么,才能遇到什么”。他说:“二里头宫城,就是通过学术设计‘想’出来并验证到的。”

攻读博士学位时,许宏师从城市考古专家徐苹芳教授,把从仰韶到战国时期上千座城址过了一遍。到了二里头,他白天忙钻探发掘,晚上翻检前辈留下的勘探发掘记录册。他发现1976年钻探发现二号宫殿基址时,已在其东侧钻探出一条南北向大道,追探出了200余米。那一刻,他很兴奋:“这可能是揭开宫殿区布局的一把钥匙。”

2001年秋,勘探工作不断向南北推进,确知大道长度达700米以上(近年的继续追探可知达千米以上)。此后,许宏率队又勘探出一条东西向大道,与之前南北向大道垂直交叉,中国第一个主干道上的“大十字路口”,找到了。

许宏认为,发现离不开推理和想象,就像探案,思辨与推理都很重要。他坚信,宫殿区就应该有圈围设施。最终,他们勘探出四条大道,构成工整的井字形结构,把宫殿建筑群、作坊、祭祀区等划分在不同区域内。2003年,他们终于发现了完整的宫城城墙。

被他“想”出来的宫城,面积大约有明清紫禁城的七分之一。之后,一系列“中国之最”破土而出,3600余年前的精密大都城,眉眼逐步清晰起来——

城内是两组坐北朝南、中轴对称的宫室建筑群,由宫城围墙包围着。双轮车奔驰于井字形大道上,宫殿区南边,掌握王国“高科技秘密”的青铜器作坊内炉火飞溅,由手持青铜兵器的士兵护卫着……

二里头遗址代表的,是中国乃至东亚地区最早的广域王权国家的都城,许宏称之为——“最早的中国”。

惊世发现背后,是一支专业的团队。许宏直言:“我对工作规范要求极严格,在业务上严谨到偏于保守。”

高级技师王丛苗说:“许队带我们画地层图、墓葬图等,他眼很毒,五毫米偏差都能看出来。”跟许队工作四五年后,王丛苗绘制了一幅三架人骨叠压图,许宏看了点点头:“以后你再画墓葬图,免检了。”

如果说刚到二里头遗址工作时是一张白纸,那么2019年主动请辞二里头工作队队长时,许宏很有信心。他说:“做到了最好的自己。”

他的主动请辞是令继任者赵海涛感动的“潇洒转身”,为赵海涛创造了更宽广的发展空间。

潇洒转身的许宏,早在2009年就给自己开辟了新天地。他说让考古学走出象牙塔,应是考古人的“文化自觉”,他投身“公众考古”,开微博开讲座,撰文章写专著,上电视上网站录音频视频节目,是位有百万粉丝的学术“网红”。

作家张承志也是考古专业出身,他曾说:“仿佛这个满身泥土的学科有一条严厉的门规,那就是:或者作为特殊技术工人告终,或者攀缘为思想家。”而许宏,正走在成为“思想家”的路上。

舒缓的慢板 千年大计

大雪节气,在二里头遗址宫殿区发掘现场,我们见到了现任队长、也是第四代队长赵海涛。他45岁,高高的个头,黝黑的肤色,带着田野工作者风吹日晒后的典型特质。

发掘区内,布满大大小小的探沟、墓穴、灰坑。一处新发掘区,地表裸露出大量的兽骨,赵海涛说:“这是一处沿用很多年的骨、角器加工作坊。”

赵海涛

赵海涛讲话语调轻起伏小,寡言内向的他,甚而有点小羞涩。2021年12月1日,在郑州夏文化论坛研讨会上,他的分享内容高度引人关注,但他那毫无波澜的语气,仿佛不愿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2002年,赵海涛硕士论文答辩一结束,就被许宏邀请来队工作。那时,许宏39岁,赵海涛26岁。相差13岁的两人“亦师亦友”。2003年,许宏开始有意放手,培养他主持发掘现场。到了2010年,工地上的事儿,基本全由赵海涛具体负责。

2014年,二里头考古发掘55周年之际,五卷本考古报告《二里头:1999—2006》出版。报告多达四百多万字,赵海涛承担了180多万字的写作,还承担了大量策划与统筹工作。许宏事先公开了出版时间,给团队加压。

2019年10月,二里头夏都遗址博物馆正式开放。同时举行的二里头遗址科学发掘六十周年纪念大会上,赵海涛讲“六十年工作回顾”。发言最后,说到“要感谢各级政府、各界人士特别是当地村民的大力支持,他们为二里头付出和牺牲了很多”这句话时,“各种情绪纠合在一起”,他当众落泪。

压力太大了。

为了二里头夏都遗址博物馆和遗址公园2019年同时建成、开放,这一年来,考古队钻探、发掘、资料整理,全程参与遗址公园和博物馆建设,多项工作齐头并进、加班加点,“最多时工地上有30多人钻探,近百人发掘。”他说。

要筹备国际会议、要负责基地运营维护、要协调发掘占地的事儿、要为2000余件文物提供资料……近一年时间里,赵海涛天天清晨四五点起床,深夜12点后才能休息,为鼓励自己坚持住,他每天在朋友圈打卡,内容全是工地建设。

一转眼,赵海涛在二里头工作19年了。他现在仍不轻松,工地发掘每年都有新进展,他的活动半径就是从工作站到工地,“看每个探方的进度”。当然,“没有娱乐,因为没有时间娱乐。”他说。

根据近年的新发现,赵海涛认为,二里头都城极可能是以纵横交错的道路和围墙分隔形成多个网格。每个网格应属不同家族,极可能已出现了家族式分区而居、区外设墙、居葬合一的布局。

发现了十万平方米的宫城,一万平方米的宫殿建筑,巨大陶范,“但没有发现相应的王级墓葬。作为都城,也尚未发现制造玉器、石器、蚌器的作坊。”这让赵海涛对未来的工作充满期待。

回首过往,他也有不满意处:“希望有大库房,有完备的研究室,将研究工作前置。”扫视着院子里到处堆放的装满器物的编织袋,他说:“这么重要的遗址,我们应把发现、研究和保护工作做得更好。”

二里头遗址现存面积约300万平方米,四代考古队长62年只发掘了总面积的1.7%,“按现在的发掘速度,全部完成需要3000多年。它的发掘,不是百年大计,是千年大计。”赵海涛说。

温柔的回旋 他乡是故乡

田野考古工作的节奏跟随季节变化。二里头遗址的发掘工作一般从3月开始,6月底转入室内,9月份到11月份再回田野。几代队长每年在工地工作时间都有300天左右。

时间长了,他们对家的定位有了偏差。

赵芝荃曾言,在洛阳是在家,回北京反感觉是出差。

每逢节假日,许宏妻女从北京来二里头和他团聚。“非典”期间,许宏4岁的女儿“在二里头遗址工地上疯跑”。赵海涛回京后不习惯,“路太堵,去哪都不方便”。

赵芝荃视郭振亚如“子侄”,一个考古学家和一个农民,因脚下的土地产生了深度情感链接。他还把心留给了偃师。退休回京后,赵芝荃给郭振亚的信中说:“我在河南四十余年,我的工作在偃师,事业在偃师,亲朋好友在偃师,我的心在偃师……近年来总想着叶落归根,回到我的第二故乡——偃师、偃师、偃师……”

二里头夏都遗址博物馆的一间展厅内,立着赵芝荃的半身像。郭振亚每年清明节都去祭拜,“只要我活着,会一直去。”他的眼眶有些湿润。

郭振亚和另两位村民,一起去过郑光的家:“不大的两室,摆满了书。他有事不在,交代家里人给我们做了十多个菜摆了一桌子。”

“学问大,又谦虚,能把文物故事讲活。”这是郭振亚眼中的许宏。有一年的“国际博物馆日”,圪当头村村民想请许宏开讲座,许宏立马答应了,将演讲稿全文做了通俗化处理。村会议室只能坐80人,后来在门外架喇叭,130多位村民津津有味地听了近两个小时。在圪当头村采访时,听见有村民抱怨,许宏老师送他的签名本《最早的中国》,不知让谁拿走了,“心疼得慌”。

四代考古队长中,赵芝荃和许宏,先后被授予“偃师荣誉市民”称号。

工作队长期扎根二里头一带,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周边村落的文化生态,逐步培养了老百姓的文物保护意识。62年,一批批村民走进工作队,成长为优秀的考古技工、技师,活跃在全省乃至全国的考古工地上。

二里头夏都遗址博物馆展厅里,有一幅照片占了整整一面墙。那是2019年春季二里头遗址工作队的全家福,共计46人。两代队长许宏和赵海涛蹲在前排,他俩身边,是长年聘用的技师和老乡。46张或稚嫩或成熟或沧桑的面庞上,绽放着同样灿烂的笑容。

尾声 钥匙和执钥者

从空中俯瞰二里头夏都遗址博物馆,其平面呈“钥匙”的造型,象征着二里头文明是一把打开中华文明起源的关键钥匙。

从徐旭生到四代工作队队长,是不同时期的执钥者。他们努力解读的,是中华文明的起源。

前两代考古人工作扎实严谨,保留了重要遗迹,才使后来人在更新工作理念的前提下,又有了新的重要突破。在采访中,许宏就说过,干考古要适当压抑住好奇心,“给子孙后代多留一些,相信他们比我们聪明”。

按照赵海涛的计算,以目前发掘速度看,二里头遗址全部发掘完成,需要数千年。

放在千年的时间维度上,已经过去的62年何其短暂,仿佛只是一瞬间。但,仍有那么多人,为这一瞬间前赴后继,从未言悔!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的尾声并不是尾声,它是新的开始!

本稿刊发于《河南日报》2021年12月29日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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